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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保說著奇妙的道理,萬分謹慎地在桌上展開卷軸。

“您知道的話就好說了。這是題為《百鬼圖》的卷軸,上面畫了好幾種妖怪。因為很可怕,我沒有仔細算過。喏,這畫很恐怖吧?東西十分古老,紙也破破爛爛了。這個怎麽讀呢?我看不懂這種像蚯蚓爬的字。這個是平假名,還讀得出來哪。”

光保抓起小型眼鏡的鏈子。

“欸,這個字是……休嗎?是咻啊。咻嘶卑……吧?這個是……嗚汪嗚汪,長得很恐怖呢。這個是天狗吧。哎呀,真是太奇形怪狀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輝。

光保早已忘了我的存在,埋首畫中。那有些脫離常軌的態度讓我有點畏縮,不過生性愛湊熱鬧的我,最後還是探出身體,望向古繪卷。

變色的紙上,橫行著一大群帶有異國風味形象的異形。盡管已經褪色,而且處處斑駁,有著艷毒鮮麗色彩的妖怪畫經過漫長的歲月,依然散發出十足的妖氣。

“喏,好厲害。關口先生,快看啊。真是惡心。這個是……呃,姑獲鳥。旁邊有寫假名的讀音。這個是……唔,歐多羅歐多羅嗎?感覺好像會被抓去吃掉似的。這個不會念呢……是塗嗎?塗……佛嗎?”

我朦朧地會想出來。

朋友向我說明過,雖然不知道真偽,不過傳說這些畫室狩野派(注:日本自室町時代中期至明治時代畫壇最大的流派,以狩野正信〈一四三四~一五三〇〉為始祖。江戶時代,此派畫家探幽寺一門為幕府的禦用畫師。)一個叫什麽的畫師的作品,被弟子一一臨摹而流傳下來。記得當時聊到它也是中禪寺所收藏的《畫圖百鬼夜行》這本江戶時代的妖怪大全的底本。《畫圖百鬼夜行》我倒是在中禪寺那裏看過好幾次,記得它的線條相當流暢,畫工精巧,稱得上是畫的好的一類。

若比照這個記憶,現在攤在桌上的《百鬼圖》中的妖怪,上頭描繪的異形形態確實相似,但是每種妖怪的畫法都顯得樸拙俗氣。就連外行人也看得出來。

但是正因為不洗練,我覺得《百鬼圖》的畫更令人毛骨悚然。

“這個,就是這個。”光保說。“喏,野篦坊。關口先生,讀得出來吧?這是野,然後這是篦。請看……”

我的視線落向光保浮腫的指尖。

是一團東西,肥胖柔軟的東西。

是灰褐色的肉塊,或者形容為腐肉比較恰當?

鼓脹松弛,浮腫皺起。

但是仔細一看,肉塊上有著像是手腳的東西。

肉塊長著如象腿般的雙足。

上頭那醜陋、松弛的皺紋,看起來也像是一張臉。

表情像是在笑,也像是悲傷。

巨大的臉上……長著手腳。

這實在不像是這個世上的生物,是個醜怪的肉塊,畸形極了。

“這就是……野篦坊……嗎?”

“是野篦坊啊。所謂野篦坊,並不是沒有臉的妖怪。它不僅有臉,而且這豈不是一張大臉嗎?所以和有沒有臉沒有關系,這種平滑的質感才是重點。所謂野篦坊,是沒有凹凸、無法捉摸的平滑妖怪。所以這樣就對了。”

“你說它……指的不是沒有臉的妖怪?”

“因為它有臉啊,根本是只有臉吧?”

光保說的沒錯。

“我沒看過哪一張古畫的野篦坊長得像人的。”光保說。“但我並沒有積極地調查,所以或許有吧。不過妖怪歌留多(注:歌留多為一種遊戲用的紙牌,上面印有各種圖樣花紋或詩句。)之類的也沒有野篦坊吧?”

“呃,我沒見過你說的妖怪紙牌……”

光保這麽一說,我也覺得確實如此。小泉八雲的小說裏出現的妖怪——也就是無臉人的畫,的確並不常見。關於這一點,我亟欲知道喜愛妖怪的朋友的意見。

“那麽……光保先生,你的意思是,野篦坊這個名字用來指稱人形的無臉妖怪,是後世的事嗎?”

“沒錯,我想要讀讀您說的中國古籍的理由就在這裏。那本中國的書裏,不是有無臉女子登場嗎?可是不叫做野篦坊吧?”

“這……因為是中國的書籍……”

中國話裏有相當於野篦坊(nopperabō,意為平滑)的字匯嗎?在我詢問之前,光保開口了:“我在中國呆了很久,也學會了當地的話。可是,我想並沒有意為無臉人的單字。日本也是吧?先有nopperi或nuppri(注:意思皆為平滑、平坦。)這類單字。然後,先是畫在這裏的肉塊妖怪被這麽稱呼,之後無臉的妖怪也跟著被這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