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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的記憶極度脫離現實。

那個時候,我和兩名男子身處廢墟屋舍的內廳。

其中一名是姓淵脇的年輕警官,另一名自稱堂島、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職業我不太清楚,記得他好像說是鄉土史家。

地點在伊豆(注:日本舊國名,為現今靜岡縣東部、伊豆半島及東京都伊豆諸島。亦稱豆州。)的韮山,位於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日期——如果我的記憶正確——應該是六月十日。我確實在六月四日來到伊豆的,然後花了六天采訪,應該沒有算錯。

“這裏,簡直是……,簡直是異空間……”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淵脇如此喃喃自語著。的確,我也覺得這裏有如異空間。我置身的狀況就是如此奇異。話雖如此,但我並非身在什麽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地方,也並非受到荒唐無稽的不成文法則所支配。

即使如此……那個時候,我依然身陷異空間。

我找不到其他恰當的形容。

異空間……

我覺得異空間這個詞,是個非常模棱兩可的詞匯。照字面來看,它應該意味著迥異的空間,不過是與什麽東西、怎麽樣地迥異,卻不甚明了。首先,空間這個詞就很難纏。最近,仿佛理所當然似的經常聽到這個字眼,但是它原本應該不是個會在日常對話中出現的單字才對。除了做為專門術語,在限定的狀況使用以外,它的語義是多層的,要怎麽解釋都成。在日本固有的詞匯(注:原文作「大和言葉」,這裏是指大陸文化傳入日本以前的日本固有語言,相對於漢語等外來語而言。「異空間」屬漢語。)當中,也找不到適當的對應說法。在「空間」上頭冠個「異」字,意思卻可以若無其事地通用,語言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詞匯拋下嚴密的語義,只有語感獨自橫行。其他類似的還有亞空間、異次元等詞匯。語言是生物,所以即使是擁有典故、來歷正統的詞匯,若是不符合民情,也會被廢棄不用;相反地,即使是缺乏歷史及學術整合性的新詞,只要符合那個時代的需求,也能夠發揮十足的功能。

異空間和異次元,就語言來說是有效的吧。

這類語群之所以會固定下來,只要原因之一,應該是荒誕玄學(注;日文作「空想科學」,為法國作家雅裏(Alfrcd Jarry,一八七三~一九〇七)所創新詞Pataphysics之譯語。中文或譯為「超然科學」、「不通學」。)的言論在一般大眾之間的普及。

將學術用語挪用到學問以外的言論——以這個層面來說,娛樂小說的影響力遠大於科學技術的進步與發展。不過,用語嚴密的定義與概念也會在傳播過程中喪失掉大半。

然而另一方面,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為定義變得曖昧,才能夠留存至今吧。比方說,我們絕對不可能體會到狹義的異空間。恐怕永遠都不可能。

縱使理論上可能,現實上我們也不可能從我們所屬的空間踏入我們不可能存在的其他空間。

但是,正因為未被定義……

我們才能夠室長窺探到異空間的片鱗半爪。

當然,那並非特別不可思議的空間。

不必無謂地尋求奇景絕景,異空間隨時都會顯現在旅途中的平凡城鎮、或平時不會經過的小巷當中。不僅如此,即使在熟悉的房間角落、花瓶底下,都存在著異空間。只需要一點差異,它就能夠顯現。

光的強弱、一抹幽香、一絲溫差……

不,甚至不需要這些東西。只要觀點改變,世界就為之丕變。老掉牙地說,異空間就存在於自己當中。

所以,人才能夠足不出戶,就是個旅人。

那樣的話……,或許我其實是身處那個昏暗地窖般的小房間中,在自己的體內旅行也說不定。所以……

所以我……

無法斷定倒在那裏的是不是真的屍體。

話說……

開端,是五月下旬。

記得當時是溲疏花(注:溲疏花(Deutzia scabra),虎耳草科溲疏屬植物,五、六月開花。)開時節,一個令人不愉快的陰天。

大白天的,室內卻陰暗渾濁,模糊朦朧。即使開燈,也驅趕不走這些渾濁,反而泛黃了似的,更加令人不快。

那一天,不知是氣溫還是溫度影響,我比平日更爬不起床。

記得我起床之後,好一陣子都無法動彈,就算洗臉漱口,也全然不起效果。好了,著手工作吧——我煞有介事地抖擻精神,握住鋼筆,卻指尖弛緩,視野模糊,完全無法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