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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保公平這個人有如一顆雞蛋般,難以捉摸。就像妹尾說的,他紅潤的肌膚充滿光澤彈性,額頭非常寬廣,上頭只是敷衍似的長了幾根如羽毛般的頭發,顯然他已瀕臨禿頂危機。他的小眼睛如嬰兒般渾圓,還有小鼻子及小嘴巴,幾乎沒有眉毛。

“我這個人啊,很膽小的。”光保說道。他雖是笑著說,看起來卻像一臉苦惱,又像在生氣。總之,幾乎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心情。

“我小的時候,每次走夜路,總覺得會有怪物從背後追上來。那個時候我很喜歡吃麥餅,所以總是一邊告訴自己:回到家就有麥餅吃嘍,回到家就有麥餅出嘍,一邊拼命地往前走。就像在馬的鼻子前面吊紅蘿蔔那樣。”

“哦……”

“不好意思!”光保突然大聲說。

“啊?”

“請問您……重聽嗎?”

“啥?”

“您重聽嗎?”光保再次詢問,指著自己的耳朵。看樣子是因為我的反應太少,被誤認為有聽覺障礙了。

“呃,這……不是的。”

“哎呀,失禮了。其實我因為遭到轟炸,右耳受創,有些不靈敏,以為關口先生也是這樣。真不好意思。”

“不會……”

“啊,我拜讀了您的大作。不過,耳朵聽不清楚,嗓門自然而然就會變大,實在不適合密談。”

光保放聲大笑。“也因為這樣,我算是個傷殘軍人……也加入了傷殘軍人的援助團體。”

“哦,這樣啊。”

我這個人在個性與人格上也有著重大缺陷,不過光是如此,應該無法指望得到光保的援助吧。

“這非常不容易。”

“什麽東西不容易?”

“援助活動。我自以為是誠心誠意地在幫助別人,但是有時候他們會覺得遭到歧視,覺得我是在同情。真的很難。他們會說:‘你傷得輕,我傷得重,所以你瞧不起我,同情我,幫助我,陶醉在優越感中。’我覺得很受傷。哎,說我是自我滿足,或許沒錯,可是我並沒有歧視別人的意思。”

“哦,我了解。”

光保雖然看起來有點神經質,不過似乎性情溫厚,與惡意完全沾不上邊。他應該真的是出於善意而提供援助吧。

不過心意這種東西,鮮少能夠真正傳達給對方。所以如果如實地傳給了對方,還是把它當成偶然比較好。

換句話說,能夠傳達的時候,什麽都不用做也能夠傳達;傳達不到的時候,無論怎麽做都傳達不了——就是這麽回事。

“哎,問題並不單純。確實,世上充滿了偏見與歧視。就算說話的人沒那個意思,也總是有種受到歧視的感覺。相反地,不管受到多麽嚴重的偏見與歧視,只要承受的一方一無所覺的話,就等於沒有。”

“確實如此……”

“關口先生,身為一個作家,您怎麽想?”

“呃……”

大從一開始……就是我不拿手的話題。

苦思惡想之後,我發表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意見。

不僅不明所以,有可能連語言本身都說不通。我吞吐又結巴,光保附和著認真聆聽,過了半晌後說:“不愧是鉆研文學的,講的話真是深奧難解哪。”他是太高估我,把我的話想得太深了吧。雖然覺得總比讓他目瞪口呆要來得好,卻也沒甚差別。

不管怎麽樣,光保是以認真的態度面對這些問題,我這種愚蠢的意見自然不能成為參考。

結果,我默默低下頭去。

據說光保從事室內裝潢工作,他的事務所地板異常光潔。

遲遲無法進入正題。

我莫名地想抽煙,把手伸進內側口袋。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頭:或許光保討厭煙味。

我覺得如果光保討厭香煙,那麽即使我只是出聲要求抽煙,就會遭到輕蔑,結果我硬是把抽煙的欲望按捺下來。

“不是有個叫野篦坊的妖怪嗎?”光保再次唐突地發生說道。

“什麽?”

“像這樣,光溜溜的。”

“那、那怎麽了嗎?”

“人家說我很像野篦坊,呵呵呵呵呵……”光保笑道。

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是好。

“我年輕的時候很瘦,不過從那時候起就常被人家這麽說了。我明明就有眼睛鼻子,卻長得跟野篦坊很像,非常像。我是不覺得討厭啦,還經常模仿落語(日本傳統表演藝術,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還有……呃,模仿八雲的那個故事裏的:‘是長得像這樣嗎……’逗大家開心,這很受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