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第6/33頁)

  

  “哦?”老人張圓了嘴巴,“你這個人真老實呢。”

  

  “可是……”今川繼續說,“家父豪放不羈,家兄則個性溫吞,所以我們家人的關系其實非常和睦,我也未曾與家父或家兄起過沖突。響亮的只有繼承的名號,而那個名號也並非需要賭上人生去反抗的東西。我是個小人物,如此罷了。”

  

  “哎呀呀,我益發覺得你這個人太老實了。老實得令人吃驚。”

  

  老人撅著嘴巴說完,接著說道:“雖然你這麽說,但或許其實你是個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來就不是個泛泛之輩啊。”

  

  老人大笑起來。

  

  今川也跟著笑,內心卻有些復雜。

  

  確實,今川和父親、兄長表面上關系良好,目前也沒有惡化的征兆。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剛才說的,他尊敬父親,對兄長也沒有任何不滿。如同老人所說,那番發言無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確實抱有自卑感。

  

  而那種自卑感,絕非“說沒有的話是騙人的”這點程度而已。

  

  曾經,父親這麽批評今川的畫。

  

  ——你很想把它畫好呢。

  

  這是當然的,沒有人會想把畫給畫壞。想要畫好哪裏不對了?那時,今川完全無法理解。

  

  那個時候——

  

  今川還懷有一絲期待,認為繼承家門的或許不是兄長,而會是自己。盡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長男,讓次男繼承家業,卻依然這麽想,當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從小就喜歡繪畫,畫出來的成品也都有著很不錯的水平,他在內心預感到自己或許擁有“才能”這種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兒。不——或許他是如此確信。

  

  所以今川沉迷於習畫當中,不只是日本畫,也學習了西洋畫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長似乎無法看出漆工藝與繪畫之間的關聯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親的風格。在今川看來,兄長的畫太過踏實,缺乏趣味,而且了無新意。

  

  今川會認為自己將超越兄長,成為繼承人,正是源於此。

  

  蒔繪不只是單純的傳統工藝。它是應該發揚到海外的日本藝術。

  

  但是,自從奈良時代便不斷地進步蛻變的蒔繪,到了江戶晚期卻停下了腳步。明治過後,以至現代,它已經完全淪落為工藝品了。不能再這樣下去。蒔繪——可是藝術啊。

  

  今川這麽想。或許正因為他尊敬父親,才會如此自以為是。

  

  自己擁有技術,也有向學的決心,更有天分。即使繼承十四代名號的是長男,今川家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應該是需要自己的——今川還這麽想。

  

  可是今川這種接近確信的氣概,卻被輕而易舉地摧毀了。

  

  ——你很想把它畫好呢。

  

  父親判定今川的技術完全不屬於手巧的範疇。

  

  畫是用手拿筆畫的。換句話說,不管再怎麽畫,都是仰賴手巧的技術,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麽呢?今川不明白。 父親還這麽說。 ——蒔繪師不是藝術家。你若打算繼承家業,就別把心血浪費在無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觀念裏,生產藝術的人才會被稱為藝術家。對今川而言,蒔繪是不折不扣的藝術。那麽蒔繪師不就等於是藝術家嗎?

  

  摸索新的道路,哪裏不對了呢?

  

  蒔繪自平安時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確立研出蒔繪[注一>的技法以來,在室町時代出現了追求更誇張表現的高蒔繪,桃山時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創造出重裝飾性的平蒔繪技法,在此過程中也吸收了歐洲美術,開發出南蠻蒔繪等嶄新的樣式。蒔繪擁有因應時代、隨時開發新風貌的歷史。而這些樣式,每一種都不曾絕滅,同時並存,進入江戶時代以後,也誕生了本阿彌光悅[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師。

  

  然而,蒔繪如今卻成了工藝品。

  

  事實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後,也進行了各式各樣的摸索與嘗試。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傳統。胸無淩雲壯志,如何能夠創造出藝術呢?將蒔繪視為區區工藝品的看法,不正是墮落的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