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申正(第4/18頁)

李泌披上外袍,掛上算袋,把銀魚袋的位置在腰帶上調了調,這才回答道:“只有一個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現在去找他。”

“誰?”

“賀監。”

李泌口氣平淡,可檀棋知道,這是公子最艱難的一個決定。

封大倫有兩個愛好,一是在移香閣裏飲酒,二是移香閣本身。

這間小閣寬長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卻有一樁妙處:四壁的墻中,摻有於闐國特產的蕓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閣中,室內便會泛起一股幽幽異香,歷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眯眯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裏戲謔的說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見”,然後大袖一拂,一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一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台,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一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說到這個名字,還有一樁趣事。常樂坊裏有一座古冢,就在坊內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營造,關於長安坊名古跡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麽會有這麽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說,才算恍然大悟。”他捏著銅爵,環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一處奇景啊。”

封大倫敏銳地注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即逝。他閱人無數,知道這個人內心有著勃勃貪欲,卻能隱忍克制,將來一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一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一張紙條遞進來。封大倫展開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隨手揣在懷裏,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一件小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一道文書,把他提調走。”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到哪裏?大理寺獄?”

“隨便什麽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裏三五日,再原樣發回縣獄便成。”封大倫盡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麽一個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轉,不由得笑道:“這個人,只怕如今並不在縣獄裏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麽大費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麽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著。”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面孔一板:“區區小事一樁,元評事只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注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裏卻透著焦灼。他反復強調這是一件區區小事,正說明這絕非一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只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他說。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麽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裏頭的深意,想把一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一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你想知道什麽?”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征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家夥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