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酉初

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

底下還墊著幾張面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外面的長安城已經熱鬧到快融化了,在光德坊的這一處屋子裏卻依然冰冷陰森。

這是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只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它恰好位於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間,旁邊即是永安水渠。這裏本來是京兆府的停屍房,專供仵作檢驗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汙穢;側立寺廟,可度陰魂。據民間傳言,當年孫思邈選擇光德坊居住,正是為了方便隨時勘驗屍身,磨礪醫術。

曹破延躺在一張粗糙的榆木板條上,胸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鮮血慢慢滲入板條,讓暗紅色的木材紋理變得更加猙獰。他現在還不算屍體,不過很快就會是了。這屋子陰氣很重,他能感覺到,冰冷在飛快地侵蝕著所剩無幾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張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後,仆倒在地。多年的狼衛生涯,讓他的體格非常強悍,即使受到了致命傷,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斷氣。當旅賁軍的士兵清掃現場時,發現曹破延還有一口氣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當時麻格兒等人正在駕車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邊。所以接受人只是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體狀況,判定沒有拷問價值,便直接丟來這個停屍房。幸虧一個旅賁軍士兵此前參與了西市圍捕,他認出了曹破延的身份並錄入文書,否則徐賓未必知道有這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小敬一個人走進停屍間。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左手高高提著一盞白燈籠,右手拎著一個光漆食盒。燈籠裏的燭光搖曳,光影變幻,映得那張獨眼面孔格外猙獰,有如閻羅臨世。

受到光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蠟燭易招魂,所以停屍房裏從來不置燭台,都用松明火炬。張小敬一言不發地把墻上的四個火炬逐一點燃,讓屋子裏更加明亮一些,然後把燈籠吹滅,從提盒裏拿出一碗黃褐色的吊命湯。

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來,背部塞入墊木撐住。張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鉤,粗暴地鉤開他的嘴,再用力一旋,撬開牙關,把那碗湯硬灌了下去。

熱湯入體,曹破延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張小敬轉到他的頭部方向,俯下身子,嗓音低沉:“我們又見面了。”

曹破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但臉頰肌肉卻有那麽一瞬間的抽動,暴露出他確實聽見而且聽懂了。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對身體的掌控大不如前。

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轉用流利的突厥語說起來:“草原上的狼衛,我殺過不少,你是最難纏的一個,是個好對手。”

曹破延還是悄無聲息。

“我了解你們狼衛。忠誠是你們的血液,榮譽是你們的魂魄。你們的生命,只為可汗口中的話而活。”張小敬慢慢圍著條板床踱步,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進入正題。他伸出手,摸了摸曹破延頭頂那一塊禿皮。“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忠誠到無懼死亡的狼衛,為何會被剃去頂發呢?”

剃去頂發,意味著靈魂被提前收取,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果然,張小敬一提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帶著一絲屈辱,還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你一入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傷亡慘重,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為懲罰。哦,對了,忘了說了,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裏。”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有資格懲罰狼衛的,只有阿史那家的貴人。也就是說,在你之上,至少還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個狼衛的行動。你躺在這裏奄奄一息,他卻還逍遙法外。”

曹破延輕蔑地轉動幾下眼球,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嘖嘖道:“不,我不是在誘惑你背叛啊,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讓你臨死前不那麽寂寞罷了。”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從自己被靖安司征辟開始說起,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語氣很輕松,就好似眼前躺著的是多年的好友,兩人正篩著紅泥爐上的綠蟻酒,邊喝邊聊。

他講得很坦誠,很細致,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在門內掛煙丸很有想象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類的尖刻評論。只不過在這些描述裏,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渲染另外一些細節。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每一句話,繞著圈子接近目標,而對手只消閉上嘴死去,就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