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酉初(第4/14頁)

“不過兩日罷了。本官常年辟谷,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動。他覺得這麽拉扯有失體面,冷哼一聲,索性松手。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緊繃著,早晚會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著。這些天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著後有大事發生,不及處理。”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嘆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於懷。可這幾十萬條性命,操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麽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小敬反問。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這種粗人懂什麽”的眼神。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張小敬這一路摸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鬥,又經歷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小敬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只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檀棋面色變了數變,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麽重然諾。李泌十指交疊,卻沒什麽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於小節有虧,但為了大局著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情。”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你盡管動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麽的。大局為重,何罪之有?”

張小敬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麽煙消雲散了。草廬裏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後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档,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著幾張面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余暇多吃點才是。

有了食物解圍,場面上總算沒那麽尷尬了。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來到草廬外的台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張小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伸直雙腿。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裏拿起油子,就著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面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窪,從這裏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著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裏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麽待在黑暗中,吃著冷食涼水,沉默地眺望著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並不長。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波斯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並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在官方文書裏,其被稱為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只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

恰好靖安司裏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托蓮花。

景者大光明,蓮花大潔凈,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身於景寺之內。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

可張小敬和李泌,卻沒什麽欣喜之色。長安城內,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著這麽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於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小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根本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