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申正(第6/18頁)

元載與她四目相對,忽然注意到這女人腮邊有數點絞銀翠鈿,盤髻上還插著一支鳳尾楠木簪,神色不禁一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回身把門隨手關上。

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回家,現在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一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面,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聖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可他內心有著一種強烈的預感,長安仍舊處於極度的危險中,一定還有一個大危機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只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一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於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湧,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一團。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劍角抵、戲馬鬥雞,熱鬧非凡。空氣中浮著一層油膩膩的烤羊香氣,伴隨著胡樂班的春調子飄向遠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和。

這只是一處小小的街區,在更遠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緯絲線。只見整個布面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沖天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沖撞出一條路來。

看著這一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臉面,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願的事。這既是責任,也是承諾。

“權當是紅塵歷練,砥礪道心吧。”李泌疲憊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裏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擡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遊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灰白色的坊墻沿山坡逶迤而展,墻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遊原和曲江池並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遊原東北角。他選擇這裏,一方面是因為這裏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南邊的升平坊中,設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後,把京城房產全都賣掉了,只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馬登原,沿著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而上,景色逐次擡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裏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裏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裏面仆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只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說父親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臥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裏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