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第4/34頁)

“杉本君,你們軍人很辛苦吧。”她先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們豈止是辛苦,還要死的。”

“戰爭能打贏嗎?”她沖口而出,連她自己也很吃驚,一個女人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

杉本大尉沒有去計較,他陷入沉思,只有車輪在鐵軌接縫處的咣咣聲。火車沿著雄物川河谷通過了神宮寺。上車和下車的人都寥寥無幾。後來才聽說這車幾天才開一趟。過了玉川上的橋,就到了大曲市。大曲市的古跡很多,著名的古四王神社就在奧羽本線邊上。大曲在橫手盆地西北邊緣,稻田阡陌,渠道縱橫,小橋流水,都被新雪和殘雪覆蓋著。丸子川上的木橋、茅屋,結著薄冰露出稻茬的原野,脫光了葉子的柳樹,表現出一種靜態的日本式的美。

杉本沉默著。列車進入了橫手盆地。機車只拖著四節車廂,在平原上輕快地喘著氣。一過橫手川,橫手市就到了。

沒有任何人來接他們,站上非常冷清。內地的橫手早就衰落了。年輕人抱著幻想到東海岸去,到朝鮮去,到滿洲去,誰還想耕種打不了多少糧食的貧瘠水田?杉本陪著美奈子找到她的故鄉三本柳村。她的父母已經過世,村裏的同輩人出走的出走,出嫁的出嫁,竟無一個孩提時代的夥伴。島國的人眼睛總盯著外洋,它的內陸衰微是無可避免的,也是無可奈何的。三本柳村只剩下幾個婦叟,過來瞧瞧當年的美奈子。她們叫著她的小名,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三本柳同橫手盆地的其他村落一樣,蒙著白雪,結著薄冰,枯樹寒鴉,寥無生機。如果沒有戰爭,也許還有年輕人爽朗的笑聲,戰爭一打開,它就成了一具僵屍——古典的、日本美的僵屍。

“走吧。”杉本扶著美奈子的肩膀。美奈子傷感地呆立住不動。“到我家去吧,我父親還健在。”

美奈子此行並沒有明確的動機。她經常出走,看看外地天長節、遊神節,到廟宇裏燒炷香,到溫泉裏洗個澡。每逢心煩,她就離開東京。東京是一個瘋狂的遊渦,東京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她隨風而去,興致所至,隨意飄飛。杉本請她,她就去吧。反正她明裏暗裏挨夠了別的女人的罵:“臭娼婦,人家把丈夫送上前線,她卻在勾引別人的男人。我們象男子一樣在工場裏甚至礦井中幹活,想著為天皇打贏戰爭。她這該死的卻打扮得花枝招展,什麽正經事兒也不幹,光拿錢。”她為此流過淚,她有她的苦衷。她又認命,命是天野大神定的,誰也無力抵拒。

杉本說:“美奈子小姐,我從所羅門群島前線回來,我知道戰爭的實際情況。”美奈子什麽也沒說,他們的腳踩在雪地上嚓嚓作響。

“戰爭非常殘酷。”杉本看著茫茫的積雲,沉重地說。“我們同時和中國、美國、英國、荷蘭、澳大利亞作戰。他們的人口十倍於日本,資源和生產能力二十倍於日本。我們殺死了他們很多人,打落了他們很多的飛機,擊沉了他們很多軍艦。但是,他們生產了更多的飛機、軍艦和槍炮,更多的男人穿上了軍裝,源源沒有窮盡。不等我們殺光他們,我們的資源已經耗盡,我們的年輕人也都死光了。”

他們來到杉本的家。杉本家在柳田,離三本柳村四公裏,沿著與奧羽鐵路平行的公路往南走一小時就到了。他倆一路上談了很多。杉本人雖粗,卻很機敏,不失為一個男子漢。他講了南洋戰場上那些慘烈的海空戰爭,講了美國人和他們發明的各種新武器,這方面美奈子一竅不通,只是默默聽著。杉本講起了死去的戰友,他們死的時候,有的表情嚴肅,象赴一次盛會;有的極度痛苦,死亡成了解脫;有的面帶微笑,把生死置之度外;還有的覺得生活剛剛開頭,對人世不勝眷戀。只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並不追求為什麽而死,僅僅象鳥兒一樣收斂起雙翅,等待著死亡。

杉本的話說起了美奈子女人的同情心。她挽起杉本的手,輕聲說:“如果我能幫助你什麽,請不要客氣吧。”

到了杉本的家,不巧,他父親年老體弱,患風濕多年,到田澤湖畔的夏瀨洗溫泉浴去了。杉本媽媽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問寒問暖,可惜家裏實在窮困,只好燒上一壺開水來招待。杉本突然想起在聖克魯斯海戰中擊落的那個美國“藍魔”隊飛行員。他一定是很富有人家的子弟,要什麽有什麽。一個被灶煙熏黑的日本農家子弟,去殺死大洋彼岸另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富人家的孩子,嫉妒心固然可以平抑,然而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