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第2/34頁)

她從政客嘴裏知道了美國的油鐵制裁,知道了中國大陸的戰爭已經陷入泥潭,他們氣憤地告訴她:日本或者就此罷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個翻過來。於是,有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馬尼拉和雅加達。軍人們勢如破竹的進攻,連她也興奮起來,居然也跟著一群群圍著收音機的人喊幾聲:“萬歲!”她也奇怪,消失了的熱情怎麽又能流到血脈裏。

她很快又變成了自己,一個三十出頭的藝妓。“捷報”、“勝利”一類詞對她再也沒有什麽感召力了。她的客人來去匆勿,面目難看,當初的熱血激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受著沉重的壓力,夢中發出令人心跳的吃語:“完了,中途島!”、“完了,所羅門!”、“完了,瓜達爾卡納爾!”。她不知道這些地方都在哪兒,可是它們把精壯強悍的將軍和大佐們壓得透不過氣來,喝酒常走神,和她調情也有一搭沒一搭,情緒十分惡劣。“日本也許要倒黴了”。她擔憂地想。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著。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車,連自行車也不多。據一位從馬來亞回國的軍人對她講,許多自行車都征到南洋作戰去了。山下奉文將軍從馬來半島峰腰部的宋卡追擊英軍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裏路全靠自行車當後勤車輛,叫什麽“銀輪部隊。”自行車怎麽能同汽車比呢?

一輛燒木炭瓦斯的汽車從街頭馳過,車上坐著年輕的新兵,很多人還是孩子。他們的軍裝很單薄,臉凍得通紅,聲音嘶啞地唱著軍歌。天上飛過一架飛機,它的發動機劈啪響。準是燒著劣質汽油:什麽“辛烷值”!她想起一個飛行員曾對她講過的話。他叫什麽來著,啊!杉本瑞澤,一個大尉,想起來啦!就是他的眼睛,兩道象狼一樣兇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一個女人怎麽會知道這麽多東西?都是將佐、政客和經理們的事。她本來只應該注意和服和腰帶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屬下的壽司和湯,最多講講友禪[1]上的圖畫和宗達的名畫。她只要絞好臉,會按摩,講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彈好,把男人伺候好。但她記住了她不該記的事。

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這些事:所羅門和瓜島,高辛烷值汽油,後勤彈藥,運輸船噸位,橡膠和錫,都是那些男人們牽腸掛肚的事,都是他們夢縈魂繞的事。他們感染了她,她也就記住子它們。

美奈子走過寒風中發抖的街區,大部分店鋪關了門,開門的貨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當鋪還有生意。南方新宿的禦苑裏,樹林脫光了葉子,枝頭掛著雪,一群寒鴉從林梢驚起,向海洋方向飛去,不久又旋回來,飛到皇居東徹苑和北之丸公園一帶的地方,聒噪聲令人心煩。

她時而焦急,時而懶散地走著,在雪地散亂的腳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輛軍車在她身邊嘎然停下,一個熟人從車中探出頭:“美奈子小姐,您這是去哪兒?”

“舊江戶川碼頭。”

“順路,上來吧!瞧,把您凍壞了。”

她已經想不起這個兵曹的形象了。不要緊,反正駕駛樓是暖融融的。卡車開得飛快,倒不妨礙那個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亂摸。

一艘破爛的機帆船,幾個粗壯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艙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魚腥味和柴油味,它叫“岡山丸”,一條近海漁船,將載著她繞過津輕海峽去秋田縣。

“岡山丸”搖搖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時間使用帆,水手們非常忙碌,根本顧不上她。日本的許多水手都被征召到海軍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島嶼和海洋上作戰去了。“岡山丸”的水手不夠,風又不順,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在船艙的一角,由於暈船,腸胃翻攪,一個人靜靜地嘔吐。

有時候,船長右兵衛給她送來一壺淡水和兩個飯團,有時候送來一只鹹魚頭。她吐得頭昏眼花,也沒吃多少。水手們閑下來,開始抱怨政府,漁網索具全用舊用爛了,市場上連影子也見不到。柴油是從黑市上用高價買來的,根本舍不得用。他們的一些從軍朋友的家屬,已經接到了死亡通知書,相比之下,他們也許還值得慶幸,可是誰又知道哪天也會接到一份入伍通知書呢?

第三天上,在富岡海岸外,“岡山丸”的全體乘員親眼看到一艘日本貨船被美國潛艇擊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來,一聲沉悶的音響,好端端的貨船竟一折為二,立即沉沒了。“岡山丸”參與了救撈工作,只救起兩名水手,他們幾乎凍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