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兩岸(第3/34頁)

水手們不知道應怎樣對待美奈子這個女人。她的裝束是平凡的,然而氣度高雅,使人敬而遠之,只有船長跟她搭幾句。她也樂得清靜,海上生涯本來就夠受的了,再加上粗野的水手……第四天裏,遇到了一股順風,又掙紮了兩天,終於進入了津輕海峽。風小了,但海流很急,船長顯得非常緊張,甚至幾次啟動了柴油機。美奈子終於看到了大尖角的陸地,她非常興奮,然而水手們滿不在乎。一件奇怪的事使她終生難忘:居然有一艘蘇聯的貨輪,掛著全部航海旗從東往西穿過津輕海峽!

“蘇聯船!”一個水手指著鐮刀錘子旗對右兵衛船長說。

“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們常來。”船長擺擺手。“我們同德國結盟,對俄國卻保持中立。俄國船從美國運軍火打德國人,我們連管也不管。戰爭中真是什麽怪事都有!”

“岡山丸”在北海道的函館港停泊了兩天,卸下底艙中的貨物——一些粗瓷器和鋁飯盒,又裝上些土產和幹貨。然後揚帆通過津輕水道,進入日本海。

日本海上陰冷荒涼。北風挾裹著粗大的雪粒打在艙面上,結成一層冰殼。美奈子凍得發抖。船長一行人卻高興起來,又喝酒又唱小調,據他們講:日本海是西太平洋最安全的一個海區,迄今為止,美國潛艇還未能闖進這個大湖裏。

一路順風,秋田縣的土崎港很快就到了,右兵衛船長指揮水手們卸下北海道的土特產。他還要在日本海打些魚,賣掉之後,重新踏上歸程。“岡山丸”是漁運兩用的船舶。

美奈子站在土崎的棧橋上,海風抖動著她的和服,她滿懷著一股酸楚的鄉土之情。整個秋田市都橫展在她面前。秋田是一個歷史古郡,可以遠溯到結繩記事時代的大湯環狀列石和古人的貝塚。秋田飽經歷史上的戰亂,元慶和天慶時期的囚徒叛亂,天長時期的大地震,延寶和享保時期的大火災,漸漸使它衰朽了,被人遺忘了。太平洋沿岸的關東關西一帶在近世的崛起,使日本海沿岸的北方城鄉成了棄兒。只有秋田自己的兒女沒有忘記它,十六年前,金田美奈子正是乘一艘同“岡山丸”差不多大的船前往東京,開始她新的生活的。

秋田使她懷舊。這裏有各種各樣的神社和寺院:加茂神社、愛宕神社、四王神社,金照寺、藩主菩提寺和臨濟宗大悲寺。曲徑通幽,香煙不絕,使人想起古代出羽國的繁榮。歷史上秋田縣也曾使出了它的蠻勁:阿倍比羅夫將軍在齊明天皇四年(公元658年)率艦隊由秋田港出發進攻朝鮮,曾被中國唐朝水師在白江打得大敗。也許,從那時候起,秋田港就一路不振了。

她挽好包袱,整整衣服,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腿腳,在頭上包了塊手巾,然後向車站走去。她的家還很遠,還要坐火車、汽車、牛車,也許還要步行。

她又感到了那雙目光,不只是感覺,她被盯住了。她猛地回頭,啊!就是他,杉本瑞澤大尉,她的心咚咚跳。

矮小精幹的杉本走上前來,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自我介紹:

“杉本瑞澤大尉。”

“杉本先生,您要做什麽?”

“在此地遇上美奈子小姐實在難得。你到哪裏去呢?”

“橫手。”

“啊,我們同路。我的老家也在橫手。”

“啊——”美奈子拖長了聲調。平心而論,她不大喜歡杉本這種只有匹夫之勇的軍人,她喜歡文雅的政治家和企業家。然而在變成了異鄉的故土,遇到一個鄰人,也算是遇到了一個騎士。美奈子鞠了一躬:“請先生多關照。”

她露出她慣有的淡淡的微笑,表現出含而不露的禮貌,她淡雅高貴的風度,攝走了多少軍人的魂魄。

他笨拙地靠近她,雙手不知放到何處,人也局促不安,活像個鄉巴佬。他本來就從農村出來,憑著一股農民的機狡和天生的軍人直覺,在太平洋上幹掉了許多敵人的飛機,炸翻了敵人的船舶。他殺死過有教養的人,不等於他自己就有了教養。美奈子不是在青柳的房間裏,杉本用錢就可以占有她。她如今在大自然中。他愛她,想占有她,但是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美奈子雖然穿得那麽樸素,態度也非常謙和,仍然使他感到她有股居高臨下的氣勢。

他們坐上一列燒木柴的火車,沿著奧羽本線往東南開。一路上,大雪封山,銀霜鋪地,火車時而穿過漆黑的隧道,時而跨過冰凍河流上的橋梁。山林中幾乎看不到人,偶爾有一個小站或信號所,其余的地方,滿目荒涼,卻有股荒蠻的美,尤其和東京一比較,和南洋的雨林戰場一比較,銀裝素裹的出羽山區算得上是仙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