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3/6頁)

大碼頭、親媽和我有什麽相幹?我愛吃紅苕。只要頓頓盡我吃夠,過年沒有嘎嘎肉吃也無所謂。他象條黑泥鰍似的在親媽手裏掙紮扭動。伹他畢竟還是屈服了。因為親媽發了脾氣,朝他冷冷地板著臉,他寧可挨一百次打也決不看這張冷冷的臉。他被抱到車上,回頭求救似的朝那個哭作一團的鄉婦喊:“媽——媽……”

後來的許多年裏,他一直管母親叫“親媽”,為強調這中間的區別。

他被那汽車帶到一個人多得可怕的“大碼頭”,帶進一個深宅大院。大院看門老頭叫他“幺少爺”,“大少爺”是他那個白凈的哥哥,胸口總別著一塊雪白的手帕,出出進進總忘不了教訓他兩句。聽說在這位哥哥之前還有姐姐和哥哥,不幸都在兵荒馬亂中天折了。假如他們全活著,也象這位哥哥一樣教訓他,他可就倒黴透啦。

許多年後,母親提起他這段故事,還皺起粗粗的眉毛,“我當時簡直不敢認這個孩子!我打老遠看見他坐在塘溝上,又黑又痩,肚子倒腆得老大!渾身不掛一根布絲,還拖著兩條鼻涕。我把他抱回來還琢磨好幾天:會不會換錯了?恐怕那個鄉下女人把她的兒子換給我了,不然我怎麽會生出這麽個孩子?!”

的確,大浴缸和藥水皂始終沒將他洗白,尤其他跟哥哥走在一道,別人向母親恭維哥哥清秀白凈,說到他,只有一句,“怪結實的。”

連他本人也常常懷疑自己的血統。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關鍵素質不屬於這個家庭。他從小就試著要破壞這個家庭的規矩。他常趁父親轉過身時,把魚缸裏的“鶴頂紅”拎起來。他知道這名貴的金魚是父親最珍愛的,是父親工作之余唯一的喜好。他將魚放在玻璃板上,看著它掙紮,快速翕動著嘴巴。

他一面享受由此而來的快意一面緊張地窺視父親的脊梁,他能在父親轉過身的同時將魚放回缸裏。他的用意不在懲罰魚,而在於懲罰這個過於忽視兒子存在的父親。他總想弄出點什麽驚人之舉打破這個家庭嚴肅得不近情理的相互關系。這家裏的氣氛使他想大喊大叫,而當他大鬧之後,父親就讓保姆把這個“野孩子”領下樓,那間堆雜物的沒窗的小屋就是他的禁閉室。

父親對他說:“什麽時侯放你出來,我將酌情而定。”並常用“我正告你”這類不屬於兒童理解範圍的詞匯。每當被“正告”時,母親臉上總露出少許不忍,她反對任何強硬措施。但就她那副永久性溫和的面孔來說,倒不如父親來得痛快。

母親只有一個宗旨:“要什麽?拿去!不要來煩我。”她以為將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一古腦堆在孩子面前,就是天下第一的慈母了。

小時上幼兒園,每到周末,當他一見母親總是打老遠就跑上去,向她熱烈敘述一個禮拜中他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時,母親總象急於脫身似的匆匆走開。母親沒吻過他。“俄狄普斯情結”只在他單方面起著作用。

後來他上學了。在入學填表格時父親的名字剛一出現,就聽見周圍一陣唏噓聲。他當然地成了班裏笫一任班長,但第二年就被革職了:他天生不具備那些“好孩子”的素質,總喜歡按自已的一套行事。他尤其不善於管理別人,他認為討厭的家夥就用拳頭整治。他很崇拜神話裏那些山大王,常常做出兇神惡煞的樣子。他不當班長,但周圍仍聚集著許多人,不知是懾服於他的父親,還是懾服於他的拳頭。

他個頭很快超過了哥哥,所以改變了撿衣服穿的局面。他為此已對哥哥不屑一顧。上中學頭一年,母親為他買了一輛深藍色錳鋼跑車,鳳凰牌,二六型,全包鏈盒,騎上去風一樣輕。這輛車把全班男同學的心都搔癢了。當他騎車從人群裏穿過,人群會陡然止住。甭管多麽熱烈的談話,變得靜悄悄的。

這時的妒忌也使他感到快意。這是一個男孩子虛榮心擡頭的年齡,也是雄性意識初醒的年齡。他從壁櫥裏翻出父親從蘇聯帶回的長統皮靴,將靴子拭得賊亮,穿在腳上使他更添了幾分身高。加之過早出現的唇須及兩鬢黑黑的茸毛,頎長的雙腿和寬肩膀,使母親也不由帶著驚訝的目光注視他:似乎他這變化是一夜之間完成的。

他感到女同學在他面前頭一次臉紅,頭一次用濕漉漉的目光追隨著他,他也頭一次心滿意足。這滿足畢竟不是那些平民家庭能夠給予的。父親的冷漠與母親的恒溫又有什麽關系呢?作用於他生活的是他們的地位,而不是他們的面孔。他隱隱為這樣一個家庭開始自得……

幸而一場大風暴把他剛剛萌起的優越感沖刷掉了。初中剛畢業,父母被雙雙剃了陰陽頭各處遊街。

“喂!你爸是啥玩藝?”男女同學站在他周圍的課桌上,俯視著他,“你爸是走資派!是大叛徒!陰陽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