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楊燹的估計半點不差:喬怡在招待所安頓好住處就來看望季曉舟和寧萍萍了。她在文工團單身漢大樓的樓梯上碰上大腹便便的萍萍。萍萍還那樣,親熱起來伸手就在你胳膊上臉蛋上又掐又擰,仿佛高興到了頂點非用暴力表現不可。

穿過長而擁擠的走廊——各個單身漢成了家,都盡量多地占用走廊——萍萍打開門,象儀仗隊員似的立在門旁,等候喬怡對這個新生小家庭的檢閱。屋裏一派暖色,並無什麽上乘的家具和擺設,但給人親切和隨意的感覺。喬怡慶幸這新房裏沒有永不凋謝的塑料花;她還慶幸這裏的一切不如想象中那樣嶄新整潔。門玻璃上的大紅喜字尚未褪色,就被一張宣傳畫覆蓋了,那畫上畫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和一個漂亮的女孩,下面有一行字:“媽媽只生我一個”。計劃生育工作者們可謂無孔不入。

懷著八個月身孕的寧萍萍一邊忙著招待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一邊咬牙切齒地抱怨,說喬怡把她忘了,信也不寫。“忙?我不比你更忙?!”她壓根不許喬怡解釋。

她從書包裏掏出幾個雞蛋和一把豌豆苗,讓喬怡先坐,她去洗菜。喬怡翻著她那幾本沉甸甸的書:《高中物理》、《臨床護理導論》、《中級英語》、《化學》、《醫用拉丁語》。萍萍端著洗好的菜進來說:“我在軍醫學校上護訓班,科裏又不讓脫產。幹我這一行,過去我想混混算了,現在看也不行。那些從學校出來的小丫頭就是比我們強,所以我下決心學習它兩年。不過又上班,又上課,肚裏還揣著個小家夥,累得我真想兩腳一伸——死掉算啦!”

她邊說話邊摘菜,三下五除二,說不上是麻利還是馬虎。“我真不該這麽早要孩子!可生孩子也不能誤了節氣:今年我二十九,再不生就生不動啦!”喬怡轉來轉去也幫不上忙。萍萍往鍋裏倒油,又說:“下個月就要考試,那時候我也正好臨產,你說要不要命?我真怕到時吃鴨蛋。不行了!怎麽拼也拼不過那些二十來歲的小家夥了!……”

“哎,油冒煙了!”喬怡提醒她。她不僅插不上手,連嘴也很難插上。

“哧啦”一聲,蔥花下了鍋,碧綠,漸漸變黃了。喬怡奪過鏟子:“看你累得那樣!你休息去,我來。”

萍萍疲憊不堪,對她抱歉地一笑,拖著腳走進屋。喬怡煮上面進來時,見她還在吃力地傴腰脫鞋,便趕緊上去幫她。脫下鞋的腳,腫得一捺一個坑。

“你這樣怎麽行,萍萍?你要垮掉的……”

她嘻嘻一笑,躺下去:“反正不是叫我們垮掉的一代嗎?”她把腳並攏,自己端詳一會兒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你信上講你失眠?我真羨慕死了,失眠一天能賺多少時間呀。”

喬怡往煮好的面裏打了兩個雞蛋。她羨慕萍萍,不管中途怎樣千曲百折,但最終還是得到自己所愛的人了。她多想象現在這樣站在煤油爐前為楊燹準備晚餐……

萍萍在屋裏叫她:“喬怡!……”她趿著鞋跑出來,“你聾啦?多下點面,你也一塊吃!”

“我吃過了。”

“扯謊!”

“現在快八點了,誰象你那麽耐餓!這面你和曉舟吃夠嗎?”

“別管他,他恐怕早湊合吃過了。現在我和他誰也顧不上誰……”

“可他應該照顧你,你正懷孕,應該以你為主……”

“可誰以他為主?他沒準這次就被淘汰了!這會兒,他不知又縮在哪個角角落落練琴呢。這個不走運的人,從生下來就不走運。”萍萍眼圈下出現兩條淺淺的褶紋,她忽然想起什麽,問喬怡:“你今天什麽時候到的?”

“下午剛下火車。”

萍萍趕緊推開她,“真差勁!你剛下火車我就讓你幹活。好了,我緩過勁來了,讓我來吧。”

“我不累,你去躺著!”

萍萍不容分說地把喬怡推進屋。一會工夫,她端著兩碗色彩鮮亮的湯面進來了。她那張似乎永遠也不會變老的娃娃臉此刻顯得有些浮腫,喬怡心疼地看著她。

“萍萍,你何苦在這個時候去上什麽軍醫學校……”

“再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知道,二十九歲的人碰到一次學習機會多不容易……”

門一響,季曉舟回來了。看見喬怡,咧嘴笑笑,在屋裏兜了兩圈,似乎苦於尋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舉動來表示歡迎。

“你吃過飯了嗎?”萍萍問他。

“吃了。我還給你留了米飯和菜。”他從紗罩裏端出兩只扣在一塊的碗。

“食堂的?我不吃。我沒那麽多工夫往外挑砂子。”萍萍轉臉對喬怡笑道,“你看這傻夥計象要當爹的嗎?”

喬怡笑著搖搖頭:“頂多象個高中生。”

“但願生出男孩別長他這麽個溜肩膀,稀黃毛,一輩子也成不了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