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楊燹攜黃小嫚回家,在樓梯上碰見嫂子領著女兒下來。嫂子胖得象個洋娃娃,看見黃小嫚,馬上向楊燹做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臉。她舍不得掏錢買彩電,女兒說他們家那個九寸黑白看起來象“小人書”,因此每晚不惜領著女兒跑幾裏路,連蹭晚飯帶看電視。

黃小嫚搬了個小凳坐到客廳裏。電視上正轉播足球賽,這大概是嫂子中途退場的原因。父親一個人在看,繼母在一邊讀雜志——她的興趣已從《紅旗》轉到電影雜志上來了。父親看了一眼小嫚,伸手遞了一只削好的蘋果給她。那是繼母削給他的。楊燹佩服父親和繼母的修養,他們根本不同意這樁婚事,甚至一談就吵架,但當他把小嫚接回家來住,兩人居然沒對他這先斬後奏的做法發絲毫異議,並且還口口聲聲稱她是“咱們家的小客人”,專門弄些好吃好喝的給她。所以黃小嫚一點也不知道內情,以為兩個老人對她已經認可。在這個家住了一個星期,她由衷地說,是她一生中最平靜、最開心的日子。咋天父親彬彬有理地問楊燹:“你打算還要讓她住多久?”

楊燹也彬彬有理地掏出預先準備好的人民幣:“我們交夥食費,爸爸。”

老頭兒氣得一甩手走了。但吃中午飯時,他依然為小嫚夾菜,和藹可親。到底是黨培養了多年的老幹部。

小嫚很專注地看電視。客廳裏沒人交談。楊燹想著明早的研究生考試。他看見繼母穿著一件紫灰色的緊身馬甲,那似乎是嫂子的,她和她向來愛換衣服穿,因此關系頗密切。楊燹回到客廳隔壁的小屋,打開書。細胞學、植物學、植物志、生物學、達爾文……

他翻開一本,很快又合上,再換一本。但他感到自己象中了尼古丁的毒一樣,暈眩並絲毫也安寧不下來,由裏向外,一陣接一陣地煩躁。書上所有的字在他視覺中象無數活動著的細胞,在進行著有絲或無絲分裂。他幾乎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一定是連著熬夜,整宿抽煙的結果……不,不,別糊弄自己了,明明不是這個原因。他可不是什麽嬌弱體質,熬夜也是他多年的習慣。在伐木連白天幹十來個鐘頭超級重活,夜裏也讀書到下一點。唉,喬怡,你這家夥!自從你的臉在那公共汽車的窗口閃現那麽一瞬,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自打你呼喚了我那麽兩聲,我的耳朵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我以為全了結了,起碼早就淡了,沒想到見到你時,我又變成了當年的小夥子,又野蠻又忘情。你呢,當然還是我印象中的你,只不過更象個修女了。我他媽的是個混蛋:就用的是這只該死的手吧?……那一巴掌真狠,把一切都擊碎了。不可粘合地碎啦!後悔吧,你這野蠻人,你只配去馱糞桶、砍木頭,你配愛一個那樣脆弱柔的少女嗎?沒說的,你野蠻!野蠻是狹隘的孿生兄弟。你白長這麽一副虎背熊腰,心裏窄得一只螞蟻也通不過。你其實明白那不能全怪她,即使她真的錯了也是身不由己,是懾於一種壓力。可當她撲到你懷裏,想尋找一個精神支點,或尋求一點寬恕,你二話不說就……就用這只該死的手!她那時遠比你更痛苦,你到現在才明自。

電影中老說的那句話叫做,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黃小嫚似乎在咳嗽……咳個不止,定是今天出去散步著了涼。她的精神和體質都屬於過敏型的。楊燹合上書,到樓下藥櫃裏找出半瓶枇杷露,又倒上開水。足球賽到了高xdx潮,老父親時而遺憾地跺地板,時而高興地拍大腿,他不知向著誰。為了考生物系研究生,楊燹杜絕了一切嗜好,足球賽被視為最大犧牲。

他先替小嫚披上一件絨衣,又把藥和開水遞給她。他發現繼母叵測的目光從側面射來。不理她。

“看一會就去睡吧,啊?你都咳嗽了。”他關照小嫚。象她的大哥哥,甚至象長輩。

除卻關懷,體貼,他對黃小嫚的感情裏還有什麽呢?還有憐愛。顧名思義,憐愛就是憐憫加愛護,和愛情是不沾邊的。愛情是個復雜玩藝,比一百種元素化合在一塊還復雜。那麽憐愛有朝一日能生長成愛情嗎?不會的,不是一個品系。或許可以嫁接?或許能夠雜交?它可不象植物那樣好侍弄、聽擺布啊!

回到你的書上去!一個男人能留多少位置給愛情呢?男人的用武之地是事業,男人的強悍就表現在他常常不動聲色地犧牲、包括犧牲他一生中最珍愛的東西。要不怎麽叫做“男人”呢?愛情在男性的“原子序”裏排第幾位?哼!

足球賽結束了,隔壁傳出父親長長的哈欠聲。黃小嫚興致勃勃地跟他講著球員們為一個球之爭如何打架,如何滾作一團。楊燹松了一口氣,這一天她總算又太平無事地度過。傍晚時風雲突變,此刻總算還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