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4/6頁)

他猛一抽桌腿,那幾個嗓門最高的栽了下去。接著,他遭到一頓痛揍,那些羨慕與妒忌的拳頭徹底懲罰了他的傲慢。落難公子頭一次想要與人平等了。他是個普通人,離開了家庭,他的價值等於零或負於零。

他不再去學校,因為學校的各派紅衛兵組織均不接收他。他剃了平頭,穿起父親早年的破軍裝,整天煞有介事地上街抄有關父母的大字報,讓父母及時了解外面的情況,好早作打算。

有一天夜裏,正當父母結束了最後一場批鬥歸來,全家準備安寢時,院子的大門被擂響了。母親嘴唇發白,呻吟似的說:“別讓他們進來!我受不了!……”她拿起安眠藥瓶子,眼睛如兩孔幹枯的井,黑洞洞的充滿絕望,“誰也不要靠近我!要是他們進來,我就——”

父親和母親撕扭著,安眠藥撒了一地。母親摟著父親嚶嚶地哭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一貫理性的父親生怕別人奪走他的妻子似的緊緊摟住她。兩個兒子頭一次見到父母如此親切,頭一次感到他們也象普通夫妻那樣相依為命,是一對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父親充滿感情地對兒子們說:“去吧,去開門。你媽媽打過仗,槍林彈雨她都沒怕過,如今還怕什麽……”

大門被擂得天搖地動。母親閉著眼依在父親肩上,仿佛已沒有了生息……

他看了哥哥一眼,而那優等生卻象傻瓜一樣直著眼:“不,不去開門!不去開門!”

他卻一躍而起,迅速套上破軍裝,又翻出不知從何處弄來的紅袖章往臂上一櫓,猛地打開院門:“幹什麽?幹什麽?!”

“幹什麽?揪姓楊的!還有他那個臭老婆!”幾個佩戴體育學院袖章的彪形大漢用丹田之氣答道。

他微斜著靠在門上,晃悠著手裏的銅頭寬皮帶:“來晚啦!走資派已經被帶到我們總部去了。這裏已被我們占領啦!”

“你們是哪一部分?”

“……不會看嗎?”他懶洋洋一晃胳膊。臂章上“五一四一”幾個數目字跳進那幫人眼裏,大漢們往後縮了縮。這個萬余人的軍械廠,聽說目前每人都裝備了手槍。他們陪著笑離去了。

當夜,父母轉移到一位退休的老司機家裏,那個老司機曾長期受過父親的接濟,一口認定“楊副書記是好人”。

……哎,等等,下肢還在麽?讓我用手來摸一下。不,最好還是不要摸,很難說會摸到怎樣一個結果。那麽憑感覺試試,可感覺遺失在剛才那場激戰裏了。哦,這叫作麻痹狀態。那次上山去開渠,炸石方時,一塊石頭滾下來,他推開了身邊手足無措的夥伴,而自己的腿卻被石頭擊中。到醫院動手術前,給他注射了一針,他的下肢就毫無感覺了,和現在一樣。

記得當時他被石頭砸翻,從山上一直滾到山底,一個小姑娘看見他那只無力地搭向一邊的右腿,嚇得尖聲哭叫起來,朝大路上邊跑邊喊:“救人哪!砸著人啦!……”

人們趕來朝他看了一會,卻又遲遲疑疑地走開了。不知誰對那個小姑娘說了—句:“他不是好人,在我們這裏監督勞動的……”

那小姑娘立即不哭了,並帶著懊悔神色夾在人群中離去。後來,等那幾個“同類項”趕下山來,才把他擡到那輛“深藍錳鋼”的車後座上,推了三十公裏,送進城裏醫院。結果連醫生也驚異這個犍牛似的家夥居然又一次獲得了完好的腿。幾乎是奇跡。奇跡在於他有著非同常人的彌合能力和再生能力。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小姑娘的最後的一瞥……

在那顆簡單、純潔的心靈中,他無疑是壞人。好人怎麽會被監督呢?他懼怕也惡心自已那一段歷史。一九六八年,他和二十個“可教育子女”一同隨大隊伍去雲南……三個月後,他收到一封電報,內容是“母病危速歸”。

他即去隊部告假。隊長是個農場老職工,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在喝醉酒與人格鬥時報廢了。他看看電報,問他:“你媽是黑幫?你怎麽不劃清界限,還回去看她?”過了一會他似乎想通了,“我管你黑呀紅的。過去這一塊綁了土匪,也讓兒孫孝敬他一頓酒飯再宰。你去吧!”等打點好行李,他又去找隊長,見隊長僅剩的那一只眼也眯上了,滿屋子酒氣。他問是否可以跟公家借點盤纏,隊長卻抓起一個空酒瓶把他砸了出來。“蠢蛋!”他罵他,“你去打聽打聽,老子走南闖北幾時花過錢?還打票?還弄張軟和椅子坐坐?你個狗崽兒是享慣了福!”

他正悻悻走著,那位與隊長對酌的湖北佬追上來,他也是老職工:“後生子!找錢的營生有的是。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接著把他的門路告訴了他。他聽後心裏一動,但還是回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