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2/6頁)

小嫚睡在他的房間裏,他這些天一直到客廳的長沙發上湊合。他躺下來,為明早的考試,他必須早些入睡。可是他怎麽也睡不著,手表壓在枕下,那擺聲真煩人。好吧好吧,就這麽睜著眼。眼睛往往在黑夜的天花板上看到白天藏匿起來的圖景,那是人心中最隱秘的熒光屏……

贊比亞睜開眼時,發現天已黑了。一小時之前,這兒還是陣地。那時熱鬧極了,外面的人要往裏沖,裏面的人要往外殺,相持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看來算告一段落,這磨坊已全塌下來。贊比亞覺得剛才那一番廝殺簡直象場惡夢,醒來時那一小節一小節的情景怎麽也連綴不起來。戰友們好歹全部突圍了,他作為掩護,死守到房子最後坍塌。幹得不錯,夥計。他滿意地想獎給自己一根煙,可這時上哪找煙去?

甘蔗林大片大片地折斷,倒伏,空氣中彌漫著很誘人的燒焦的糖汁味。

他躺著,身上整整蓋著一座房子。房椽和斷墻恰恰形成一個夾角。這個夾角將他保存下來了。他不是那麽容易死掉的,這一點如今又一次得到證實。他從頭頂的縫隙看見一顆並不十分亮的小星星。這顆星的名字他叫不上來,它不是每夜都在空中有固定位置的那一類星。它的光帶著淺淺的紅色,沒有鋒芒,但很美麗。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中,提出一種叫做“宇宙常數”的東西,這個常數確定宇宙在任何時刻的大小。那個理論表明宇宙不是越來越大,就是越來越小。遙遠的星雲趨向光譜的紅極表明它們在迅速離開人類,這就說明宇宙在擴展。巳經大得無法想象的宇宙仍在擴展!同時,與人類最有利的太陽卻以每秒鐘失掉四百萬噸質量的速度在消耗……唉,一個天文學和物理學的門外漢還是別為那神秘莫測的東西傷神吧。現在最需要的是從這塌屋下站起來,使自己與地球的平行位置改為垂直位置。可他站不起來……

小星星愛莫能助地瞅著他。拿光來說,頻率決定顏色:紫色的光頻率最高,紅光頻率最低。那類具有殺傷力的光甚至不具有對視覺產生色彩感的頻率。因此這小星星是溫和的。它是淺紅色。用目前最新的天文觀測儀——射電望遠鏡(那種望遠鏡能看清十公裏外的一根頭發絲!)能辨認它屬於哪一類星嗎?是一顆少壯的恒星,還是一顆哀老的行星?它循環著怎樣的軌跡?或許它早在億萬年前就已隕落,人類目力所接收的不過是它曾有的形象、光的痕跡。因為它太遙遠了,遠到了在它毀滅後很久,它的光才到達地球,這光在宇宙中旅行了億萬光年。科學要求準確,藝術依賴幻想?前者冷酷,後者多情。他的眼晴不是一台光譜儀,無法分析這顆天體是否隕落,以及它的物理數據,它的分子密度,它的構造和溫度。這一切與他不相幹。他倒更願意幻想那上面的景致。那上面會有生物嗎?有人嗎?有少女嗎?有戰爭嗎?

戰爭把一個少女重新推到他面前。蕎子,你使這個奮力殺戮的硬漢子內心多了點什麽。是人道的意識嗎?不中用啊,你原來壓根沒忘記她,發生過的一切並沒有使你恨她。一個男人,一個男性軍人唯獨一件事不能左右自己,那就是感情。

感情,這是他先天不足的東西。

他出生在部隊入川的馬車上。出生後和他的哥哥姐姐們一樣,用一塊黃軍被裹著,被送進山坳裏一間低矮簡陋的草房。他哇哇哭號著,從一個懷抱轉換到另一個懷抱。母親往那個纏布帕的鄉婦手裏塞了五塊鋼洋,而他已在那溫暖肮臟的胸脯上尋覓乳頭了。母親頭也不回地走了,並沒有哭。淚水恐怕早在與其他骨肉分離時流幹了。

兩年後,當一個戴著帽子、挎著手槍的人出現在他面前時,收養他的鄉婦一個勁催他:“喊呐,喊呐!這是你親媽!快喊!喊了好跟著親媽走大碼頭,頓頓吃嘎嘎肉!……”

“親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他。這目光有疑惑,有嫌棄,有疼愛,也有疚痛。她把眉毛一挑,對鄉婦說:“這孩子是不是有病?肚子怎麽這樣大?”

鄉婦嘻嘻笑道:“鄉裏娃兒,吃得一頓三碗紅苕,硬把個肚兒脹圓了!”

“親媽”遲遲疑疑地伸出手,想拉他,而他卻拖長聲尖叫著,拼命往門後面躲。他很快被兩個母親扯將出來,只得對親媽又踢又打,並用唾沫啐她,用山裏的野話罵她。他不僅不承認她是“親媽”,甚至連她是個女人也否認。他心目中的“媽”是這一個,這個常拉過來照他屁股就給幾巴掌的、這個毫無拘束地袒出兩個面粉口袋似的大Rx房讓他吮吸廝摩的鄉下女人。她有著又軟又厚的脊梁,他經常伏在上面聽著粗俗淺陋的歌謠。只要伏在這脊梁上,他就感到世界是那樣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