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3/6頁)

那時候宣傳隊掃院子成風,為撈著掃那兩下子,許多人挖空心思把條帚藏起來;還有沖廁所成風,為撈著沖那兩盆水,有的人甚至專門買鬧鐘,四點起床。還有“成風”的多了。譬如穿打補丁的衣裳。新兵剛領到軍裝就用肥皂搓,開水燙,大板刷刷……那個時候誰會想到,有朝一日求知會成風呢!從頭來吧?畢竟不是一切都能夠從頭來的啊……

“喲!八點四十五分了,我得趕緊走……”萍萍拎起書包,

“我和你一起走……”

“胡說,曉舟說好他馬上回來!”

“不,我們路上還能談談。”

萍萍這才注意到喬怡憂郁的眼神,“你怎麽了?苦巴巴一張臉。”

“累了,想回去早些睡。”

她們下了樓,看見季曉舟在樓梯與圍墻的夾縫裏練琴。看他面朝墻壁正拉得賣勁,喬怡制止萍萍,大概她想讓他“禮貌”一下。

可蔣萍執意扯住喬怡,她們就在離他不到五米的地方聽著他那十年一貫制的《無窮動》。

“你過去對他說:曉舟,你拉得比過去好多了,大有進步……”萍萍輕聲對喬怡說。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祈求她。

喬怡走過去,依著萍萍布施了一個辛酸的欺騙。等她回到這位妻子身邊時,萍萍急切地問她!“他高興麽?他笑了麽?……”

喬怡使勁點著頭。路燈下,她覺得萍萍眼裏有淚,但她看不清,大概她也有。

“我真怕……”萍萍捏捏喬怡的手,“一旦他真的被精簡了,怎麽受得住……這事現在人人都明白,只有他蒙在鼓裏。我真可憐他!”

文工團樓前樓後都沒有樂器聲了。這個時侯季曉舟的琴聲越發顯得單調。

人們第一次領教季曉舟的琴聲是在那次“歡迎新戰友”晚會上。五湖四海來的新兵們將在這裏接受老兵們的挑剔。萍萍當時挨著喬怡坐在長板凳上。喬怡很快從這個新夥伴嘴裏得知了她的經歷:萍萍姓寧,十七歲,在一個地區歌舞團跳過“吳清華”。萍萍愛說愛笑,伏在喬怡耳邊嘴不停。

新兵們要挨個匯報自己的“業務”。頭一個上台的是個漂亮的男孩。他從首都來,據說是素有“神童”之稱的樂隊指揮。他是新兵中唯一膽敢不穿軍裝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讓人暖和的厚絨線衣,並把手插在軍褲兜裏,在幾十名老兵又幾十名新兵的眼皮下來回踱步。他參軍前是中央“五七藝校”的尖子,指揮過正經八百的交響樂《沙家浜》。因此他一點也不緊張,甚至可說是從容、瀟灑,一雙漂亮的眼睛顯得茫然。踱了幾個來回後,他對期待良久的新老戰友說道!“對不起,我的專業是樂隊指揮,今天沒有條件向大家匯報我的業務。”他懶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腳後跟。這些動作發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身上,實在令人驚訝。喬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驚嘆贊賞的目光瞪著他,換句話說,是被他“鎮住了”。包括喬怡身邊這個曾跳過“吳清華”的萍萍,她幾乎每隔半分鐘,嘴裏就“嘖”一下。

萍萍很快把她打聽來的消息轉告喬怡:這個叫廖崎的“神童”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薦來的。人們這時倒並不在乎他對他們的輕視,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證實他超群的才華。對於才華,人們感到理應謙卑,尤其一個天才能屈尊到小小軍宣隊,與一些半吊子“藝術家”為伍,實在已夠令人感動。神童廖崎又開口了,“這裏有架鋼琴就好了……”話音剛落,全隊唯一的鋼琴被轟轟隆隆地推到他面前。神童不太情願地坐在琴凳上,按了幾個和聲後對眼巴巴的眾人說:“鋼琴是我的第二專業。彈得不好,請大家批評。”

一曲結束,人們起勁地為他鼓掌。而喬怡想告訴大家,他彈琴的姿勢並不完全符合規範。外婆曾經總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記牢!記牢!手腕上要能放一個五分錢硬幣。”幸而她從小學了幾年鋼琴,如今不至於和大家一道上這神童的當,盡管他彈得十分花哨。

節目進行到最後,輪到季曉舟的大提琴獨奏。他費力地拎著大提琴走上去,窘迫地介紹自己的姓名、年齡、琴齡及一切別人並不想打聽的事項。他在凳子上坐下來,安置好琴,局促使他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小動作:一會兒摸摸琴上的松香夠不夠,一會兒又擰擰琴耳,把本來校準的音反而弄得變腔變調。“觀眾”出現了不耐煩的騷動,他意識到了,細瘦的脖子在空蕩蕩的軍衣領子裏不自在地扭動幾下,然後告訴大家他將演奏的是某某練習曲。他剛擡起弓,那位神童站起來,用指揮特有的手勢朝他一點:“請暫停。你的音沒有校準!G弦低了,C弦偏高。”演奏者張皇失措地看著這位未來的統治者。全場一片啞然,唯有季曉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動。然而神童卻越來越不滿意:“G弦還低!低!奇怪,你怎麽聽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