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2/6頁)

季曉舟手足無措地看看客人!“要是女孩呢?”戰爭留在他唇上的疤痕使本來不俊的曉舟又添了點缺陷。

“女孩一定象我!”萍萍霸道地嚷著,“象你就醜瘋啦!你說呀,對不對?”

季曉舟在抽屜裏翻找什麽,應付地:“對對。”

“對什麽?”

“象我呀……”

“狗屁!”萍萍笑癱了。

喬怡叫道“萍萍,你吃不吃飯了?”

萍萍仰面躺著!“我累得什麽也不想吃了,待會再說吧!”

“我……那幾根琴弦放哪兒了?”

“我給你收到五鬥櫥裏……你還要拉你那短命琴?”

“還早……才八點半嘛。”

“我吃了飯還得上別人家對今天的課堂筆記,你得留下陪陪喬怡,人家從幾千裏外跑來!”

這下喬怡難堪了:“不,不用……”

“那這麽著:我八點五十準回來,再練二十分鐘……”曉舟說。

“不行不行!”

看著季曉舟的為難樣兒,喬怡笑道:“萍萍,你也講點道理……”

季曉舟趕緊往門口溜:“她厲害起來,嗓門是降8調的!”

“你敢跑!……”萍萍跪在床上威脅道。

“咱們來個君子協定吧……”丈夫拉著門把手說。

“我喊一二三,你回來!就不信你一晚上不拉琴會死!”

“萍萍!……”丈夫哀求了,但並不示弱。

萍萍毫不容情地拾起床邊一只拖鞋,嘴裏喊道,“一——二——”

季曉舟迅速往門外一閃,拖鞋撲空,掉下來,萍萍伏在床欄上咯咯笑起來。

“我都準備要拉架了,你們這兩個家夥!”喬怡惱恨地在萍萍頭上拍了一下。

然而萍萍笑著笑著,目光漸漸暗下來:“我還是吃飯吧……”她端起碗,無聲地嘆了口長氣,“總這麽練呀,練呀,一點指望也沒有……”。

樓下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琴聲。又是那首《無窮動》。帕格尼尼在天之靈一定為他的曲子有這樣一位勤奮的演奏者感到欣慰。只是這曲子被他拉了十幾年,似乎總也沒有拉順暢過。

萍萍毫無食欲地吞咽著荷包蛋:“你說呢?”

“什麽?”

“一點指望也沒有。就這麽練呀,練呀!在樂隊裏出差錯最多的還是他——從來就是他。幾乎每次排練他都被弄得狼狽不堪,誰都可以指責他,誰都可以埋怨他。當初軍宣隊解散,幹什麽不好,偏偏又到這裏來拉那短命琴!這是專業文工團,要求更高。去年從音樂學院附中收來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現在都沒鼻子沒眼地指責他,說他笨。他永遠坐末席。可誰有他吃的苦多?誰象他這樣傻賣力氣?換一個人使出他一半勁也成大音樂家了。我不忍心對他說:‘你拉倒吧,練不練對你都一樣,幹脆改行吧!’這是實話,但這話等於對一個滿懷希望的病人說:你別活了,反正你治不治都得死!他愛音樂愛得發癡——老天爺在捉弄他,給了他一顆敏惑之極的心,同時又給他一副遲鈍的感官。有時連我都聽出他拉的音哪個不準。搞音樂音準差怎麽行?……”說到這裏,她喝完最後一口面湯,“聽說文工團正在擬訂整編精簡計劃,我想他和他的大提琴緣分算到頭了。”

萍萍含著辛酸的話語震撼著喬怡。她本來打算向她打聽楊燹的情況,假如他要結婚的消息不是訛傳的話,她或許還能在萍萍這裏得到些安慰,然而她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因為萍萍也需要安慰,她的痛苦或許比她更實際。

曉舟那甕聲甕氣的琴聲不斷從窗口傳進來。不流暢的琶音,不敏捷的快弓,不柔曼的行板……得承認萍萍的評價。一個人與藝術發生了嚴重的誤會,在他,在別人,都是痛苦的。這倒也罷,但他最好不要有一個理解他、愛他的妻子:這妻子的痛苦是那些痛苦的總和。

“別想那麽多,曉舟在宣傳隊的表現,在文工團的表現誰都清楚,也許不會精簡到他頭上……”喬怡例行公事般地安慰著萍萍。

“現在不同前幾年了。表現好?什麽叫表現好?那時大會小會能發言,早上晚上掃院子叫表現好。現在得務實。”萍萍收拾著碗筷,一面看表。

“實在不行,改行到軍區機關……”

“去打雜?收發報紙?如今文工團下去的人,人家只當廢物利用,只是工資不少你一個子兒就是了。曉舟不會幹的。再說以後部隊也講究文憑。”

文憑,將要成為現實生活中一個時髦的字眼,就象過去的“工人出身”、“貧農成分”、“政歷清白”等等。喬怡勉強算是個有文憑的人,而當她聽到背著沉重的大書包的孩子在街心花園裏誦讀英語,那麽漂亮準確的發音,那麽嫻熟流暢的語調,她真想掉頭躲開。她,他們,曾經真誠而愚蠢地相信過這個或那個,等這個或那個宣布“過期”時,青春年華已荒唐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