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14頁)

眼看他就要把兩字說出兩三百字來。我父親清了清嗓子,他也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我兒媳婦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兒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書達禮,恪守婦道,我們是民國十年訂下的娃娃親。”

迷龍:“……啥意思?你小子滿中國亂點燈?”

我氣結得只好沖我父親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過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戲文!……文黛早當你兒子死啦,死戰場上啦。你兒子也當文黛死啦,嫁給了日占區的順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結了:“你們兩小無猜,定能舉案齊眉。本來自古風流多狂士,有些風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來我面前說什麽娶嫁終身……否則我就沒有這個兒子。”

說罷了他就走開,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過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給了一個機會。

迷龍吸著氣,迷龍歪著嘴,迷龍用老頭子看不見的那半張臉沖老頭子做鬼臉,雷寶兒學他,迷龍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沒有我這兒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話就出撇得幹凈,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沒相幹啦。”

我掉了頭,我知道老頭子臉色不好看,我站了一會,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麽多事可以讓像家父這樣的人氣結,他認為中國是毀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裏,嗯,肯定與他這樣無所作為的飽學之士無關,他的錯不過是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我慶幸我終於沒有成為一個他那樣的人。

迷龍在我身邊輕聲地贊:“孽畜子啊,孝而不順。”

我頭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訴他:“臉上那大腳印擦了吧,你這日子也過得太逗樂了。踩你的人我看見啦,叫何書光。”

迷龍愣了一下便大叫:“什麽狗卵子叫個這樣的名字?!”

我沒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離開,小醉被我拽離家門前暈暈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親並不理會,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龍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鞠躬。

我拽著小醉離開,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從院裏追了出來,丫是有一個覺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飯!把生米做成熟飯!”

他如此熱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絆在門檻上摔倒。

不辣就四腳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只好拉了小醉趕緊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亂,人命如同朝露,誰還在乎這樣的生米與熟飯?他唯一做的就是讓我和小醉相處得更加難堪。

我茫然地在禪達的街巷裏晃蕩,禪達地入夜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禪達的夜晚沒什麽燈。我早已經不再拽著小醉的手,實際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

我前邊那個背影頭也不回,伸過來一只手,那只手上伸著兩只手指頭,於是我輕輕抓住那兩只手指頭。

我們都沉默著,於是我像被導盲犬牽引的盲人,我們終於有了個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門外,我也沒放開那兩只手指頭,小醉用一只手開門開得相當別扭,但也沒要求我放開她的手指頭。

我呆呆看著她搗咕地院門,那個木牌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但木牌早已摘掉。

門終於開了,我們進去,我們別別扭扭地進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靜,被潑灑著一種非人界的光輝。

我們走過,我開始發現我們的姿勢有多窘迫,這樣的窘迫下實在該說點什麽。

我:“我把你家煙囪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煙囪修好啦。”

我:“可是你沒米下鍋啦。”

她就笑。

我:“雞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謊。她不會吃她喂來聊解寂寞的活物,雞拿去換了充饑的雜糧。我怕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沒在活人堆裏,好忘記死人,她在這個沒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著失去的世界一現在連咕咕的雞叫聲也消失了。

我被兩只手指牽引著進了她的家。

小醉點燃了油燈,仍然用的一只手。就像我怕放開她的手一樣,我想她也怕我放開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裏很亂,這種亂是因為空空蕩蕩,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幾個櫃子打開了再沒有關上,裏邊也空空蕩蕩,這是個很久以來已疏於收拾的家,而家裏很多原有的東西也已經失去。

小醉:“……好了沒有?”

我明白她是說我們絞結在一起的手,我連忙放開,並因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而有些訕訕。小醉迅速關掉了所有的櫃門,把僅剩一床的單薄被褥鋪疊了一下,好讓人覺得這裏住的小主婦還是愛好整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