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4/14頁)

我覺得心裏沒個落處,覺得需要說笑,我學著她的口吻:“好了沒有?”

然後我發現我又他娘的說錯了話,對一個剛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儀的女人說這種話,幾乎司馬昭之心,於是我連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也不管那可能會把它越擦越臟,並且我竭力把話岔往這個方向:“好了你就坐。”

於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後來我們的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於是我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我們正襟危坐著,愚蠢地互相看著,笨蛋一樣絞結著對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樣子。”

小醉:“有點感冒。沒精打彩的,屋子都沒收拾。”她這樣解釋著:“不過都好啦。”

我們瞪著對方,不說話,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頭。

小醉:“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樣的輕描淡寫:“有點倒黴。沒辦法。很多人拿著槍互相砰來砰去的。有的喜歡砰別人的家夥很欠砰,只好把他們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傷口周圍,隨著我一起笑:“這個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醫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國手。”

小醉:“那就好……”

然後我們聽見清晰的一聲,響在這間油燈如豆的屋裏,我熟悉不過,一個饑腸轆轆的聲音,並不來自於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來她希望我沒有聽見,於是我裝作沒有聽見。

於是她獎勵性質地沖我笑了笑,也許除了獎勵還有更多:“……你那個朋友說的……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看著她。她在玩笑,並期望我能應對,於是我應對,我們迅速成為靠玩笑逃避現實的同謀。笑很消耗體力和熱量,但是我們需要。

我:“哪裏還有生米?我們早就是熟飯了。”

她就瞪著眼,給我表演驚訝:“不好啦。那都沒人管。早燒糊啦。”

我:“小日本都沒打瞎的眼睛,差點被你拿花紮瞎了。米淘過啦。我沒修好你家煙囪。米下鍋啦。我修好了你家煙囪。水煮沸啦。我對著迷龍家小崽子說我是他爸,你是他媽。水撲鍋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謀。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沒我想回的家,禪達倒蹦出來一個。熟啦。剛剛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著我:“你家裏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嗎?”

我:“哦,錯啦。我是大名孟煩了,字顛三,號倒四,江湖上人稱煩啦小太爺。一切順序全都顛三再倒四……你倒記得清楚。”

小醉:“我……”

然後我們又都聽見饑腸轆轆的一聲,小醉紅著臉,笑,堅持:“沒有你那麽多為國為民的大事,當然記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著頭。把手插在狗啃一樣的頭發裏,哭了。

我:“我沒錢。沒錢讓你在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著我的頭發,因為我那樣只會把自己弄得更慘不忍睹。她還在逗著我:“這哪裏是鬼地方嘞?你會要找一個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裏活得很難……我們都跑不出去,被黏在這裏了一樣……遲早我們還要為了這個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離鄉,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從來不準人說死說活的,誰說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當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麽漂亮。我只是一個虛銜的小中尉,沒走私鴉片的本事,沒倒賣槍枝的權力……有也不敢做,怕對不住死人。”

小醉:“……你當然不會做那種事。做什麽要做那樣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窮。我那點餉一文不剩全給了我爹媽……我爹很乖戾。我媽逆來順受……可你越說砍頭只當風吹帽,你越要想,這條爛命是誰給的……不是的,小醉,他們不靠我。是我靠他們活著的……你懂嗎?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厲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個人活的,又不是石頭。”

我仰了我難看的臉看著她,我很傷心,臉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臉地在說什麽。但無疑,在關於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於是我苦笑:“我厲害?我是我認得的最沒用的人。”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劃著圈子。因我的措詞而好笑:“你認得的你?啊,那你認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齊天大聖。他也不要大鬧天宮,他就打到閻羅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來,那就好啦。”

我:“我不認得這樣的人。我真想認得這樣的人。”

小醉:“我也不認得,所以你就是我認得最厲害的人啦。”她反駁我的搖頭不叠和苦笑:“你看看。你一個人就養活爸爸媽媽兩個,我連自家一個都養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