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第一档案庫

讓我們把日晷撥回到洪武十四年。

朱元璋在各地編造黃冊時,特別規定了存档方式:“冊成,為四本,一以進戶部,其三則布政司、府、縣各留其一焉。”

就是說,每一級官府在制作黃冊時,都要做兩份,一份上繳,一份自己留著。層層傳遞上去,最終每一本黃冊,都會形成四本一模一樣的档案。其中進呈戶部的,叫作正冊,要用黃紙當封面;剩下三本分別存在布政司、府和縣三級官府,叫作底冊,要用青紙當封面,以示區別(對封面顏色做出規定,其實是洪武二十四年才出台的規定)。

各地官府按照朱元璋的要求,緊鑼密鼓地攢造黃冊,然後一級一級匯總,裏交縣,縣匯到府,府再統一交割給布政司。最後布政司把轄區內的所有正冊打包裝車,運往京城——洪武年間,首都正在昔日的金陵城。

幾十條長龍似的車隊,從四面八方向京城馳來,魚貫駛入正陽門。正陽門位於京城南邊,是國門所在,孝陵大祀牲牢、國學二丁祭品、戶部糧長勘合皆從此而入。你看,大車上那層層疊疊的黃冊簿子,像極了一塊塊夯實大明基礎的磚塊。

這些黃冊運至京城後,戶部會先把它們鋪在祭天的祭壇下面,鄭重其事地進行薦天之禮,然後將其收藏起來。

這個盛景,豈不是象征著萬川歸海、中央權威無遠弗屆嗎?

看到此情此景,朱元璋很是心滿意足。可沒過多久,他便意識到一個麻煩。

問題正出在“收藏”二字。

洪武初年,各地直隸、府、州、縣並十三布政使司,一共送來了五萬三千三百九十三本,包括民、軍、灶、匠等諸類戶籍,天下虛實盡在此。

這麽多本档案,該放哪兒呢?

這個數字看著嚇人,歸攏到一起卻不會占多少地方。明代中期有個藏書家範欽,在家裏建起一座“天一閣”,能裝七萬多本書。堂堂大明,在京城建個存放黃冊的小閣樓,算得了什麽?

可是賬不能這麽算。

這五萬三千本書,只是洪武十四年的黃冊正冊總數。黃冊每十年就要重新攢造一次,隨著經濟發展,每期數量只會越來越多。比如弘治十五年(1502年),各地上繳的黃冊,已經增加到了六萬七千四百六十八本。

黃冊舊档不會銷毀,新档源源不斷地進來。每十年就會新增六七萬冊,這麽日積月累下去,將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數字。

再者說,黃冊屬於政府機密,一旦遺失或被人篡改,就會引發無窮麻煩。它的收藏地點,一定得杜絕閑雜人等亂入。

更頭疼的是,档案都是紙本,這麽多易燃品堆在一起,來個火星,劈個閃電,就能燒成連營之勢,太危險了;就算沒有火災,常年蟲蛀鼠嚙、水浸潮漚,對档案也是毀滅性打擊。

因此對朝廷來說,黃冊的收藏地點,必須足夠大、足夠近、足夠安全,還得便於管理。在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要隔離出這麽一大片地方,有點難度。

朱元璋思來想去,把目光緩緩投到了京城太平門外那一片叫後湖的水域。

此時的後湖,周長大約有四十裏,不足全盛時的三分之一,四周被石頭城、鐘山、覆舟山、幕府山環繞。湖心有五座人造島嶼,號稱“五洲”,分別是老洲、新洲、趾洲、長洲和麟洲,對應如今的環、櫻、菱、梁、翠。(為敘述方便,接下來以如今稱呼行文。)

這五座島嶼,最早可以追溯到南朝宋。當時宋文帝疏浚後湖時,用挖出的湖泥堆起了三座大島,用海上三座神山來命名,即梁洲、環洲和櫻洲的前身。它們個個來頭不小,比如環洲之上有郭璞衣冠冢,梁洲是昭明太子編撰《文選》之處,櫻洲是囚禁李煜之地,無不底蘊深厚。

後湖的外圍,南有覆舟山、雞籠山,東有鐘山、青溪,西有盧龍山、石頭城,北有幕府山,無論風水還是風景,都是極好的。

朱元璋是個實用主義者,他對這掩映如畫的勝景毫無觸動,對湖心五洲的格局卻大感興趣。

這裏實在太適合修黃冊庫了。

湖心的五塊洲陸,湖水環伺,只能靠行船往來。在這裏修起黃冊庫,既方便隔絕閑雜人等接近,也有利於防火。而且後湖周回不長,外圍再加一圈衛兵,便可以形成一個與世隔絕的雙重禁區。關鍵是,這裏離京城特別近,想調閱取档,立馬可至,極其便當。

用時人的話說:“後湖之廣,周遭四十裏,中突數洲,斷岸千尺……此誠天造而地設者也。”

這麽一個地形上天然隔絕,又距離中樞咫尺之遙的好地方,只當風景看實在太浪費了。

早在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朱元璋就修了一道從太平門到台城的城墻,斷開了湖水和覆舟山、雞籠山的聯系,隨後又在鐘山瀕湖之處,修起一座太平門,門外修起一條湖頭路,也叫太平堤。他在洪武六年(1373年)將城墻加高、加厚,防止有人居高臨下,窺探湖中,又整修堤壩,隔絕了外人循鐘山入湖的通道。洪武十九年第三次改造,向北修建新城墻,完全斷開了後湖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