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稀泥與暴亂(第3/10頁)

可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徹底引爆了整個局勢。

就在馮叔吉把方案上報的同時,帥嘉謨也悄悄地第二次趕赴南京。他懷揣著歙縣鄉宦提供的一筆資金,進京運作。聖旨發下來以後,帥嘉謨勝利完成任務,高高興興返回徽州。

多年努力終於得到實現,他實在太高興了,覺得該犒賞一下自己,就用這筆贊助費從有關部門給自己弄了一副冠帶。

朝廷對於鄉裏年高德劭的耆宿,有時候會授予冠帶,叫作冠帶榮身。偶爾也會授予見義勇為好青年,叫作冠帶義士。這是一種榮譽性的裝飾,和現如今胸口掛個大紅花差不多。

帥嘉謨覺得自己為民請命八年,差點連命都丟了,弄個冠帶戴戴,不算過分。

歙縣的老百姓,也是這麽想的。等帥嘉謨回到歙縣時,全縣的百姓都擁出來,熱烈迎接這位以一己之力扳倒陋稅的大英雄。他們搞了一個盛大無比的歡迎儀式,個個手執紅花歡呼,旁邊還有樂班吹奏。帥嘉謨進城以後,在百姓的簇擁之下遊街慶祝,所到之處,呼聲群起,儼然英雄榮歸。

這邊廂歙縣鑼鼓喧天,那邊廂五縣民眾可都要氣炸了。縣城裏傳出的每一聲歡呼,都化為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們的臉上。抗爭八年,被歙縣佬把這個便宜占走了不說,居然還賣乖!尤其是看到帥嘉謨這個奸佞小人此時在街頭耀武揚威,再想到以後繁重的稅負又要沉重幾分,五縣民眾內心的火山再也無法壓制,徹底噴發。

你們歙縣不是靠鬧事鬧出一個減稅嗎?好,我們也鬧!

六月十一日,聖旨轉送到婺源縣。其時吳琯已經去職,由徽州府通判徐廷竹臨時代理政務。徐廷竹正好要去北京進賀表,還沒來得及走,衙門就被數千憤怒的婺源民眾給堵住了。他們手執木棍、火把,在衙門前守了一天一夜,要求徐廷竹去向上面反應,停止這種不公正的加稅方案,不答應就不準走。

面對快要爆炸的民眾,徐廷竹不得不口頭允諾,然後惶惶離去。隨即徽州府又派出推官舒邦儒去接掌婺源縣。

舒邦儒算是這個太平府方案的發起人之一,他接到任命後,知道這事極為棘手。可是任命在手,他只得匆匆上路。舒邦儒一邊趕路,一邊琢磨著該怎麽安撫婺源民眾。沒想到,他剛過休寧縣,還沒到婺源呢,就被當地憤怒群眾給攔住了。

眼前漫山遍野全是人,把官道生生遮斷。站在人群最前頭的,是當地鬧騰最兇的幾個人,身後還有一排排有身份的鄉紳。他們攔住舒邦儒的隊伍,向他遞了一篇抗議申文,請他轉交徽州府。

【注釋】

裏排:據《明史·食貨志》記載,明代編輯賦役黃冊,以一百一十戶為一裏,推選家中丁糧多的十戶人家為裏長;余下百戶編為十甲,每甲十人,一人為甲首。每年由裏長一人、甲首一人,負責催征賦稅。如此排序,十年為一個周期,是為排年。故某一年輪值的裏長,被稱為裏排。

耆民:耆,年老,指稱六十歲以上之人,故耆民為年高有德之人。

說是申文,其實應該算是戰鬥檄文。上來就痛罵戶部尚書殷正茂是“權奸變制殃民,勢壓無容控訴”,罵完了殷正茂,又罵歙縣“歙逆恃戶部而變戶法,以歙人而行歙私”——聽見沒有,都已經用上“歙逆”這種詞,幾乎按敵國來對待了。

往後的話,更是難聽:“欲赴闕上書,以聲歙人變亂成法之罪,欲興兵決戰,以誅歙邑倡謀首釁之人。”聽見沒有,都要興兵決戰了。

罵完以後,更發出威脅:“一旦更派,縣民情忿怒,鼓噪不服,若不及時處分,誠恐釀成大變。”

舒邦儒接了這份申文,臉都嚇白了。休寧人沒客氣,把他的隨行書吏和仆役拽出來痛打了一頓。幸而舒邦儒有官身,還不至於有人敢動他。但看這個陣仗,他也只能做小伏低,接下申文答應幫忙轉交。

六月二十九日,舒邦儒好不容易穿過休寧,來到婺源,以為能松口氣,結果往前一望,眼前一黑——又是數千人聚在一處,遮道鼓噪。

又來了!

這回是婺源民眾,在當地鄉紳的帶領下聚了五千人,他們就這麽圍在長官身邊。遠遠地,有一個叫程天球的鄉民,居然還在縣城外豎起一杆大旗,上面長長一條橫幅:“歙宦某倚居戶部,擅改祖制,變亂版籍,橫灑絲絹,貽毒五邑。”那氣勢,就差填上“替天行道”四個字了。

在這一片詭異的氣氛中,舒邦儒戰戰兢兢地進了婺源縣城。他沒想到的是,等在前頭的,是一番更詭異的局面——婺源縣,居然自治了。

前面說了,婺源的知縣吳琯已去職,代理縣政的徐廷竹又忙著準備進京之事,整個婺源縣在六月份出現了短暫的十幾天權力真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