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稀泥與暴亂

徽州府的這個亂象越鬧越大,戶部終於看不下去,迅速下發了一道公文。

在這份公文開頭,戶部自己承認:“本部若徑依歙縣之奏,則五縣不從;若徑依五縣之奏,則歙縣不從,告訐日增,終非事體。”

你們天天這麽罵,也不是個辦法。既然黃冊已經沒有了,那麽怎麽解決呢?戶部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由戶部和應天巡、按提供一個徽州府的部額和府額(即每年解送戶部和解送應天的稅額),然後請徽州府統計六縣丁糧,加上存留本折麥米、官府辦公費以及各項額外錢糧,總算總除,平均一下。如果把那8780匹生絹算進去,而數字均平的話,說明絲絹稅是歙縣分內的;如果數字不均平,說明絲絹是額外多出來的,就不該歙縣獨負。

戶部給的這個算法,似乎有些無理。六縣人口、田地均不相同,不同等級的田地、賦稅額度和內容也不相同,這麽大筆一畫,均平折算,未免太簡單粗暴了。

戶部有的是精算高手,怎麽會提出這麽一個糊塗點子?

奧妙就在“均平”二字,這已經是這個詞第二次進入我們的視野了。

上一次還是在隆慶年,帥嘉謨用這個詞,成功地響應了國家號召,引起了海瑞的注意。而這一次,戶部用了這個詞,自然也有用意——因為當朝首輔張居正大人正在醞釀把一條鞭法推廣至全國。

雖然張居正真正開始著手清丈田畝要等到萬歷六年(1578年),正式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是在萬歷九年(1581年)。但在萬歷四年這會兒,各種前期準備工作已經逐步開展。南京戶部作為稅法執行部門,對政治風向自然最為敏感,他們必須緊跟中央新形勢。

在戶部看來,徽州為什麽會起糾紛?是因為稅種太雜太亂,什麽“人丁絲絹”、什麽“夏稅生絲”、什麽“虧欠夏麥”,這麽多科目夾纏不清。一會兒交生絲,一會兒交夏麥,亂七八糟,折算復雜,正是舊稅制的弊端,不出問題才怪。

如果能重新統計出徽州府的丁糧田畝之數,再把所有稅賦合並,兩下一除,均攤下去,再折成銀子,這事就算徹底解決了。

這個思路,恰好就是一條鞭法的核心內容之一:把所有的正稅、雜稅都合並起來,歸於田地,計畝統一征收銀兩。

也就是說,南京戶部認為,徽州的問題,是舊稅法的錯,只要改成新稅法,問題自然消弭。因此,現在應該擱置歷史爭議,推行均平賦役之法。

這不禁讓我們想到一件往事:徽州絲絹案在隆慶五年本已歸於沉寂,到了萬歷三年年初,南京戶部突然“奉聖旨”舊事重提,這才讓徽州府心急火燎,重啟調查。

會不會從一開始,這就是戶部——或者更大膽地猜測一下,首輔大人——為了推行新政所謀劃的一步棋呢?

只有利用絲絹案引發一場大辯論,才能凸顯出舊稅法的弊端。屆時民意洶洶,都要求改革,朝廷從善如流,即時推行一條鞭法,豈不是順水推舟?

戶部的這個方案發到徽州,徽州知府都快哭了。本來六縣都快打出腦漿了,你們戶部非但不解決,還添亂。可這是上頭的指示,怠慢不得,徽州府只好硬著頭皮開始了艱苦的核算。

不過仔細想想,黃冊已佚,賦稅來源已成無頭官司,兩邊各執一詞,根本無法解決。這麽快刀斬亂麻,把歷史遺留問題全數切割,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徽州府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總算趕在十月結束前,把整個六縣的數字捋了一遍。與此同時,應天巡、按兩院的稅吏,也完成了部額與府額的梳理。兩邊數字加在一起總算通除,很快就拿出了一個結果。

在這個算法之下,歙縣各項錢糧,已經超出了各縣平均之數。也就是說,“人丁絲絹”確實是額外的負擔。

結論的語氣很曖昧,態度卻很清楚:“人丁絲絹”這筆賦稅當初到底怎麽來的,不必深究,但現在均平之下,再讓歙縣獨輸,顯然就不合適了,以後得六縣一起承擔才是。

消息傳到徽州,五縣嘩然,群情激憤。這些人一想,戶部尚書殷正茂正是歙縣人,不用問,他肯定徇私枉法,偏幫本鄉。

一時之間,整個徽州府除歙縣外,對堂堂尚書大人罵聲不絕。有說殷正茂“知虧無解,藉手戶科條陳事例,遂借以逞私臆”,有的痛斥均平之法“不論源流、不論肥瘠、一概通融混派,借均平之名,為變亂之計”,還有的連整個戶部都罵上了,“以戶部私計而市私恩,以尚書大臣而變亂成法”。什麽難聽的話都有,不知殷正茂在南京,打了多少個噴嚏。

民間罵聲滔滔,官面上卻得繼續解決問題。

根據那份均平報告,歙縣負擔了額外稅賦,必須予以減輕。但具體如何操作,還得由地方上具體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