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遲遲吾行(第5/6頁)

俞寰澄先生接到他家庾村管屋人的信,遊民砍樹無法制止。我告訴他,我們十余年來造的林亦已一空,接庾村來信謂滿山如剃了頭。遊民是窮人,不可得罪。有一時期,一手提肉一手提酒壺者,盡屬此輩,真正窮人並未參與。我與寰澄先生商“莫牧”的事,不惜失牛,而無法善後,要接,請一並接去。他叫我做一節略,代交一人請教。交去的第三日,有兩人來我家,言系饒政委派來,一人手持我的節略。這節略寫在紅格起草紙上,題目為:請示者三點,(1)我述過去工作和上海的牛被接收;(2)庾村本場還有一半牛,應如何?(3)庾村其他工作,事均相聯,農業有時間性,應如何?我見過上海市政府公文,形式簡單,紙和封套均屬舊物,知其不尚虛文。來人答我所問:牛的事要與農林處接洽,庾村工作應照常進行,接或不接,或合作,或接而請原手做,必有合理處置。雖未得要領,然知事情要進行不要停頓。來人說話甚客氣,態度沉靜,看去是一有學識的青年人。我索名片,他寫在紙上,並寫出地名電話;另一人坐著未開口。

武康縣教育會議認莫幹小學為最進步之學校;為“學田”“租米”縣長親自下鄉說服佃農,但愈說而租米愈少,由一百擔而八十擔、六十擔、到四十擔時,校方趕快認收,不敢再誤;租米本來在二百擔左右。大家知道土地改革不遠,此系最後一次收租。

莫幹蠶種場的“天竹”牌蠶種,被列在上好的一級,“蠶貸”比一般多得百分之五十,申請手續簡單無須人情。然因“統收統售”政策,和“隔期收賬”辦法,不但無利可圖,且須多添出一份資本周轉。統收統售者,交易都向“蠶管會”,好歹同值,故認真者成本重而吃虧。隔期收賬者,以前蠶農定種,先付定洋一成。制種場以之維持長工薪給與桑園施肥。取貨時付清全價,則以作次屆制種的成本。隔期收賬是待蠶農育蠶售繭,然後付價,故種場需要兩套資本。技術主任呂秀梅建議請人合作,我們供給場屋、用具、桑園,而合作者出現金。卅八年(一九四九)秋季制種,與朱新予先生合作,成績圓滿。

當學米減收,牧場失去生利部分,蠶種不能活用時,庾村同仁臨著從未有過的經濟之憂。我仿徨無計,曾請冷禦秋先生與之商量,冷先生在其故鄉鎮江做有類似之地方工作,且為江蘇提倡改良蠶絲業之一人。聽我情形,以為庾村的關鍵還在蠶場,有辦法則其他亦可維持。他寫有《蘇浙蠶絲業之危機及其對策》一文,以為蠶業不致無前途。他以為與朱新予先生合作甚妥當,朱先生有書生風度,在利上不會對人不起,何況對庾村!我與朱先生雖僅一面之交,印象亦如此,惜一九五〇年春種,朱先生亦無力再合作。

我所遇到的共產黨人,數極有限,皆非直接當政之人,都資格甚老,亦還有人情味。據說上海與北平兩處是人才最挑選的地方。我無意而遇見的,第一個是接收高等文化機關的人,他常常來訪住在吾家的一個客人;一次這客人不在家,我出去招呼他而談起來,談到我鄉間的學校,他告訴我:共產黨所到處,連在和尚廟的私塾都要維持,勸我忍苦辦下去。一次他談中國未來的遠景,又談到我庾村的事,他說:“學校如系靠田維持,快交出去,因土改是必行之勢,至於其他生產有利之事,何必放棄?”他告訴我蔡太太(孑民夫人)因補納田租有麻煩,去找他。蔡太太在公共場所是被請受尊重的。他說:“這是無有辦法的,即是×主席家亦須如此。”共產黨人飲食享受和疾病醫藥都須受批準,飲食有大灶、小灶之別;“大灶”是大鍋菜,“小灶”可以自由吃得講究些。此人有病,可以吃好一點,並可用好一點的外國針藥,他沒有去要求。

又有一個我的前後同學,比較更有地位,我看見她的幾次均裝束儉樸,一雙黃皮鞋擦得很幹凈,從未換過第二雙,說話甚有條理,一次寫一點什麽,見她提筆很快,對同伴的人很熱情。她送過我幾本書。一次,我把山上一件麻煩事,和莫幹牧場牛的事請教她。白雲山館被接收,庾村的同仁有點慌,我亦告訴了她,她聽我所說原委,以為按理這是錯誤的。後來我接到省政府通知,派人收回。“莫牧”的牛我亦坦白告訴她由來,她以為照她看法,應歸我有,叫我做個節略去問。我懸念庾村,想要自己去分同仁一臂之勞,她勸暫緩,一為戰事未結束,二為幹部未訓練盡善。我批評有些“假前進”的人,她說此種人會自消滅。請教她,同事中假前進的人興風作浪,可否辭退?她說當然可以,庾村曾辭退了一個生事之人。她曾帶一個與我曾經認識的人來,此人夫已死,只有一女,手皮包中有一張女兒的相片。我看了說:“你是母而兼父。”她聞言淚簌簌下,握我手曰:“鼓勵我!鼓勵我!”此人北歸時,我問她以何物獻老母,她說買了乳腐鹹魚,大姐幫她買了火腿,“大姐”即我的同學。我說明不去看她們,亦不問電話住址,便她們保密。那時我的家裏是一醫生診所,這些人大半為就醫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