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戰後的莫幹農村

抗日戰後,我最切心而亦最不容緩的一件事,是庾村工作的復興。我對莫幹小學校長鄭性白君說,復員必繼之以復興,僅僅維持現狀是不夠的。我已經看出人民所仰望的勝利復員,轟轟烈烈一時的接收,接收後不進而退,一般國家事業均在走下坡路趨勢,心中栗栗危懼。我們這點私人志願工作,是只可向前,不容停滯的。愛護我的親友為我擔憂;同情這個工作意義的,指導我支持我。由民國卅四年(一九四五)至卅八年(一九四九),庾村從屋破場荒,到有桑有蠶有牛,不但陸續修葺破屋,還添設六間蠶種室,一座牛舍。若做下去,我們的生產所入已足夠維持教育,我的農村職業中學計劃當能實現。現在不論誰做,事業若存在,心力總不白費。我感謝支持我的親友們熱情、同仁們的努力,瑣瑣記其事。

民國卅四年的十月,莫幹小學在門窗不完的庾村老校舍中復課,昔年幹部只剩性白一人。校董會議決慰勞抗戰中久於其事的同仁共五人:校長鄭性白,教員李雪鈞、陳元城,事務員王紹綸,校工江騰才。擺在我們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因陋就簡,學校已經搬回原址,可以象征舊業,其他暫置不問;另一條是急速並加緊生產事業,為學校謀久遠之計;我取的是第二條路。第二條略亦有兩個方式:其一以依賴當時所謂“善後救濟”為主;其二以“自力更生”為主,倚賴救濟居次;我取的是後者。換言之,我采用積極以自力推動,由生產以復興農村,教育亦在其內的方法。

我做這個決定時,並非急遽武斷,亦非純為感情所牽。曾籌之甚久,思之再三。第一,我們這個工作開始時一個宗旨是“報答社會”,我還有可報答的一點憑借,故用自力為先。但我的能力已大非當年可比,不用作生產而只消耗,不過幾時,將欲熱心而未能。且農村亦急待有活氣,故著手不可稍怠。第二,戰後福斯生活愈窘,求差謀職更加集中於政府機構,只見“攘攘”,不見“熙熙”。我愈覺得膺白的“人才疏散”“自由職業”的宗旨是對的。他當年以代人謀官為苦事,以助人在社會自謀生活為樂。做農村工作亦帶點這個意思,庾村最早三個工作幹部都是小機關職員。農村地廣,不像都市中“有”與“無”的對比甚顯,正是應該及時努力的地區。第三,抗戰後常聽人“謀安全”,一部分人“安全”,而更多人“不安全”;這安全是不可靠的。我常常說,只有在前進中謀安全,無有在安全中求安全。人心都在思動思變,不變不動只有隨著狂瀾,或被狂瀾倒。我對政治看法如此,對庾村小範圍看法亦如此。曾向性白解說再三,維持消極的現狀,以一二人為中心是不可能的。他聽我言,未嘗不以為然。我們蹉跎時間甚多,他不知外面縱有助力,一切須待我們先有其“事”。我此時又常常想起膺白,他在,一定比我做得起主。

我曾做了一件對不起莫幹小學的大錯,沒有考慮一位校董的提醒,將學校基金換成外匯以保值。莫幹小學的基金是公債,是膺白所定,含義甚重,我不忍改。又國家危急之際,我正在勸人買救國公債,豈有將已買之國債悉數出脫之理?這意思曾告之性白,且自壯而壯他曰:“有國家當有莫幹小學,有我亦定有莫幹小學。”我不是騙他,我有二件準備:其一,襲膺白原議,晚年以家用為校用,曾指愛棠路住宅說:“此屋不知誰是主?”我的意思必要時,我賣屋以供校用。其二,學校有三百畝田,是抗戰前最後一年所買,是我一個人爭持而得。我們從北方回到山中,常常提到兩個題目:一件是戰事如不可免,我與膺白將做些什麽?上章已述及。另一件是如何維持庾村事業?這時庾村工作已到第四個年頭,除學校有足夠基金,公共倉庫有一筆押米本錢,生產之事都未有出息。我們顧慮這點工作,更顧慮同人的生活。膺白曾想到為同人儲蓄,那時我們都未見到社會保險制度,他所想者有類於此。何所依據?目的若幹?我不詳知。不久他病,此事未曾實現。當我們討論戰事及同仁生活時,我心中比膺白實更多一層隱憂,我看到他的健康一天一天在下去;他死,我還沒有把握如何活下去,萬一我亦顧不到同仁時則如何?我忽然想到買“學田”。黃家的祖先雖曾富有田產,膺白手裏沒有一畝田,原則上我們都反對買田收租。我提議買“學田”,膺白不贊成;自有庾村工作以來,他誡不與鄉民爭利,我們的宗旨想造福,如何先奪人有用之物?可笑之至,我們要辦農場,而所購盡荒山瘠地。這點,性白很同情膺白的主張。我在膺白自己寫的書裏看到了:戰事一起,交通阻、物資缺、幣值跌的情形。亦親眼見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重貨不重幣狀況。我說:吃得飽然後站得起,三百畝田不算大地主,而十幾個同仁以米計薪,可不憂凍餒。就地有糧,減我們後顧之憂,教育鄉人下一代,即是為他們,而不是爭利。議既定,由性白零星收購,皆入莫幹小學戶。最後一筆田價,膺白已病重,我在醫院開支票,袁文欽先生適至,說:“一個小學的開銷如此!”我告知他這個就裏。我隨時準備膺白死而我亦不能活,盡可能的安排。開始一件事,而不謀“繼後”之計,是膺白所最警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