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

我在莫幹山籌辦戰時臨時中學之際,一日的傍晚,傭人拿進一張紙條來,說有三個女客看我;紙條上有鉛筆寫的名字:高君珊、曾季肅和季肅的女兒曾彌白。季肅我曾與她在辛亥共過事,久未相見;君珊二三年前在北平教,曾晤及;彌白還是幼時見過一次。我在膺白喪後,忍耐一時,要大慟一次,這日恰又在大慟後,面目浮腫,甚怕人見,而她們三位已經進來。我不像平日多說話,君珊問了我“臨中”的事,她們是假日由杭州來山,即日回去。

從漢口、香港回到上海,我與德容、熙治、大綱住在賽伏公寓。湛侯五舅一家亦已由杭州遷滬,他家孩子一向在杭州讀書,舅母君輝對兒女教育很認真,學校裏的人亦都認識她。一日,她告訴我有杭州女中的朱文央君去訪她,為杭女中在滬復課事,要她介紹晤我。她覺得我已經著手的事,負擔甚重,我的性情,答應一分,心裏要負責二分,此時不可再加重我擔子,她先自代我向朱君解釋謝卻了。德容在金陵女大與彌白同學,在上海又同在東吳大學借讀,一日問我可否將住址告知彌白,季肅要來看我。戰時謹慎,我的公寓甚小,故曾戒熙治、德容勿攜朋友來。

季肅來訪我,我已搬到麥尼尼路,她告訴我,杭女中同人避難到過龍遊,一部分又到上海,擬在上海開學,望我參加其事。我很率直勸她,上海非辦學之地,租界不定靠得住,“此時”與“此地”均不相宜。至於我個人,除上述理由外,能力有限,不敢參加,亦很清楚地謝卻了。以後,季肅有時電話,有時來訪。我們不但辛亥共過事,共事時離家的情形亦相仿佛:我含淚托性仁以雙親之事;她不敢面別老母,出門後向郵筒投一別母之函。我在愛國女學讀過一學期的國文專修科,這班底都是季肅的同學,所以我耳朵裏和她一樣,彼此未見面先聞過名字,她和君珊和我都是做過蔣竹莊(維喬)先生弟子。

一日,季肅又電告,杭女中同人相議“解散”與“復課”不止一次,終於師生皆泣,情不能已,決定開課。杭女中本屬省立,季肅系教導主任,此時擬改為私立,季肅為校長。她與同人所擬之開辦費數目,亦告訴了我。我沒有在上海辦學經驗,比之庾村,覺其估計過於簡單。然不忍拂其意,對國難中女子熱心教育更十分敬佩,願盡一臂之力,籌半數。

私立杭女中在上海法租界,借一個小學的幾間教室,下午二時起,上半日課,開起學來。抗戰時,蘇浙兩省遷滬開學的學校,借教室和上半日課的辦法,甚普遍。招生廣告,能全日上課者都特別聲明,以資號召。杭女中改為私立,須組織校董會,重行立案,校董而兼教職的曾季肅、王元璋、王元琪、吳之微、姚韻漪、陸仰蘇六人,和不兼教職的校董黃九如、朱文央二君,同來訪我。他們都是省立杭女中舊人,其中只陸仰蘇(欽軾)一人是男子。我被邀參加校董會,且被推為董事長。除我之外,另一位不與杭女中有關的校董為高君珊,時在重慶中大任課。立案先要有發起人,同人推季肅和我二人,於是我又成為發起人。全部校董都分擔開辦費,除君珊與我,都兼教課。薪水甚薄,季肅第一年所受校長薪水,除去她擔任之費,每月不過十余元,她兼課不兼薪。

我提議,何不向浙江省教育廳立案?我一向以為杭州的風氣比上海好,她們願在上海立案。戰時,鄰近幾省的教育廳、教育局都在上海留有辦事處。私立杭女中,向上海教育局辦事處接洽立案,時期甚久,約晤地點常在“茶室”等類,表格填之又填。照章私立學校須有若幹數月公債作基金,我拿出自有之公債票,照數借用。我不知蓋了多少圖章,對季肅說:“事至此,瞎著眼睛蓋章。”立案終無消息,而辦事處已經介紹教員。於是同人商量,改計向重慶臨時首都教育部立案,請君珊代表接洽。我寫過一封信,請有關當局早予核準,維持此向心力。教育部職員葛成慧,與君珊、季肅和我均同過學,給許多指點和幫助,後來我們請她亦參加校董會,她不肯;她是先學產科,後來考取官費留美學公共衛生的。

在決定遠向重慶教育部立案之際,我們想到杭州女中雖加上“私立”二字,總帶著地方性,何不改名,一勞永逸。同人相與擬名稱,季肅不主張迂闊或誇大,電話又到吾家。我尊重同人從杭州輾轉到滬一段歷史,第一期的師生都同此歷史,因此從杭州地理、歷史想,提擬“南屏”二字,同人一致贊成。從此“南屏女中”一個名稱,印在千百個同事同學心上,永遠覺其可愛,感到光榮,我無論在地角天涯,不忘記她。民國廿九年(一九四〇)的元旦,君珊由重慶電告立案核準,遂以此日為南屏誕日,年年在此日舉行校慶。季肅與我相約,各服務十年,她為校長,我為董事長,時時留意與培養後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