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2/7頁)

學生不滿足於半日上課,屋主的嚴格更令人不快,時間未到,逢天雨,南屏學生只能候在門外,教職員沒有固定辦公與休息處。一日,季肅來電話,有鎮江中學將遷居,房子出頂,明早九時前須決定,言下甚急,我聽得出她要我去看,我極少出門,親友家有事均熙治或大綱代致人情。我雖然已經是南屏發起人與董事長,然事皆季肅電話或來訪決定,還始終沒有到過校門。這日為時間緊迫,我匆匆答應,借了親戚的車,獨自到校,由當時惟一男教員陸仰蘇君偕往看屋,一路窪地泥濘,陸君頻頻以手電筒探路,始步行到鎮江中學。看後區域和頂費都不合,未成議。我所以獨自作此行之故,倘合適,我將大膽決定也。

我家裏大綱和仰先嫂看我認真,都對南屏熱心起來,每日注意報上招租廣告。租金尚可,頂費都大得驚人,上海二房東在國難中以頂費剝削人而獲利者不在少數。南屏覓屋久而不得。適大綱工作的一家綢廠附近,有孫姓租地造屋,有可容四五百人之廳,有樓足夠作教室,有小園勉強能作操場。屋甚講究,租約廿五年,尚余十三年幾個月可用,但只賣不租。以建築及地點言,索價不算太貴。南屏覓屋既成實逼處此之勢,一切規模須視校舍之先決。遂請大綱奔走成交,我們惟一條件要屋主提早讓屋。這次雙方奔走之人都不收傭金,大綱以公益號召而得此。廿八年(一九三九)的春季,南屏學生歡呼進入自己的講堂,整日上課。這間校舍的地點在膠州路四四五號,抗戰時,名義尚為我有,戰後我正式函贈南屏女中。所以如此,防校舍可能被征用,而私產則尚可與理論。我出國時,南屏還在這所校舍。只有過一件小不愉快之事,時勢變易,小學部有人以為中學有賴於小學,擬分家而獨占校舍,幸而季肅有我贈屋原函為證,我只寫中學,此實出於無意。南屏先有中學而後設小學,大家心中從未分彼此,然亦季肅之公正無私,無懈可擊也。

立案與校舍二事既定,我辭董事長職,願仍為一董事繼續貢獻。我是真的,我的毛病喜新鮮,對新鮮不待督促而起勁,然能力不過如此,辭職是告一段落,讓賢接力之意。我以為世事倘都如此,人盡其所能而止,讓新鮮的人後繼,則世界將更新鮮。弄得同人奔走挽留,季肅以自己去就爭,於是我的“誠意”變為“虛文”。自此我一直擔任到一九五〇年元旦校慶,始辭去,則並董事會亦不復參加了。下面是當時一首辭職復留的代簡七律:

答南屏諸君子

桃李盈盈爛欲開,偶然負土築為台。奮飛已折沖天翼,絢素何須劫後灰?諸子必同憐跼躅,殘生肯獨忍徘徊!只今角逐風塵裏,冀北群中一駑駘。

我生於甲午,肖馬,這首打油詩處處三句不離本相,至為可笑。自此以後,季肅更常來吾家,我正向書店借書看書,她來,我們不談校事即談書事,她漸漸慫恿我去教書。一次我不知信口開河說了些什麽,次日她叫校工送信來說:“昨晚回家一夜未睡著,思索復思索;憑君吸引之魔力,若能登台講文史,必駕輕而就熟。教育英才是一樂,請毋吝千金諾!”她這封帶韻長短句,引起我好奇心,我答她一首白話“賀新涼”如下:

高帽從天落。恨頭顱內多凹凸,外生棱角。妙手安排安不上,辜負多情季肅。豈未解英才樂育?拄腹撐腸煙與酒,那堪駕文史輕和熟!參也魯,莫鑄錯。新詞半首待君續,想宣文終朝辛苦,此時休沐。不比人間閑散客,無用埋頭思索。便提筆吐完心曲。縱有千牛牽不動,任推磨不改我幽獨。從我好,樂人樂。

這首白話詞同人們稱為“卻聘書”,而季肅的慫恿仍不已,她自己正擔任著國文課。季肅在南屏,從高三到小學,無論哪一班國文或英文教師缺席或缺課,都欣然代。後來君珊返滬,在暨大及震旦任課,一次願來南屏授小學英文,季肅卻之,二人的精神都不可及。二人早年家庭生活均優裕,抗戰時,一次我到君珊家,留飯,高伯母親入廚,飯菜極儉,歸來不勝感動。我全家吃一盤炒醬,即由此始。季肅在校的生活更簡單,所用床桌均與學生同,衣服掛在門後,君珊送她一只舊衣櫥,無處放,放在過道。我看見她在校的生活,她看見我居家的情形,都有一點新認識。

我們談到一件事業的進步與改良,最要緊在後繼人,而中國人最忽略於此。我告訴她,我亦與鄭性白談過此,性白年紀比我輕得多,我請他自留心,恕不代勞。季肅比我大三歲,我說五年後須隨時注意培養後繼人了,她其時已到五十歲。我們亦談到請教師務從多方面,我們沒有門戶之見,亦不造成門戶機會。我們又談到教育目的究竟為何。中國宗教勢力很小,人與人間道德,靠一點傳統習慣,已經漸漸消失。我們一代的人,大概讀過幾本倫理之書,受其拘束,且亦有個宗旨。人如果沒個“做人宗旨”,弄得不好將泛濫無歸,抗戰時已有顯著形象。現在學校裏的課程,哪一門有關做人標準?於是我們談到國文教師可以多負一點這個責任。國文教師除寫作技能,還需要正確高尚的思想。這是我們應該用點心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