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遲遲吾行(第4/6頁)

南京已於昨日易手,上海人心惶惶,然能走者不過少數。我昨日照常到南屏上課。飲食近又放寬,牛肉或雞、水果不斷,一切你放心。二姨夫在京,緊急時他須在所裏,不然同事們會慌。京滬形勢相仿,日子不會相隔太久,故未阻他。該當心時大家會管他,你和二姐等均可放心。我們一家生活照常,可通訊時總寫信給你,倘隔膜若幹時,千萬勿著急,我是能鎮定的人,放心為要。(卅八、四、廿四)

昨日赴校,只少數學生離埠,余均照常上課。校中叫學生每人攜米一升,煤球十只,一點鹹菜,備萬一留校吃飯之用。我赴校時,大綱請假看家,因近來前方撤退軍眷都住民屋,隔壁顧、沈、王各家,每家一室二室不等,供軍眷用,我家曾被圈用,隨時防其再來。家用每日要幾張鈔票甚難,開火後,支票、本票皆不通用。老頭銀洋雖吃香,我卻一塊也無,積存的上月都送庾村去了。徐場長赴庾,此地只徐傑、久林二人負責,場內亦有住兵可能。黃姨住九龍山林道二十五號三樓,以後與你通信當由她轉,不能如現在快速。大多數人已苦無可再苦,吾儕生活降低與拉平實屬應該,此非我如今始唱高調,我無時不在自己掙紮之中。市面有困難時,華雲必為我準備各種幹糧,南貨海味俱有,我阻止她,她總說熙治回來即不做。玉姨婆聞知軍眷要住吾家,叫我搬她家去。吟姐姐無事通個電話,不言而喻問問好。患難中有很多人情味。今《晨報》載武康、吳興都撤退了。(卅八、四、廿九)

昨日五月十四日,我上完南屏高三最後一課。三日前,膠州路守軍必欲征用校舍,限一日中遷讓,曾姨電我,雙方四出陳情,總算結果尚好,故昨日不獨我完成十年之約,學校亦幸免中輟。課畢適逢小學部體育比賽,宋先生邀我參觀,無異凱旋閱兵。上海已聽著炮聲,每夜發炮不停,屋為之震。居民都鎮定,市面冷靜,電台廣告節目幾全停。地攤雖多,無人過問。今晨因戒嚴,牛奶一概送不出。(卅八、五、十五)

自上星期以來,緊張忙碌至今,昨晚始得安睡一宵。吾家周圍已成兵營,大部駐交通大學,小部在對門宋宅,附近大屋住兵,民家擠軍眷無家無之。緊急時,我自譬為新聞記者,或采取現實史料,耳聞不如目睹,遂不慌亦不怨。(卅八、五、十九)

五月廿四日上午吟姐來電話囑勿出門,心知有異。窗口望見居民向東搬家,兵士亦陸續東走。姚主教路封鎖,傳言軍隊尚在補充,本地真正戰況,本地人不能真知。晚飯後炮聲不絕,槍聲逼近,家人互相關照警覺。夜十一時,大綱、秀達來叫我,槍聲如在左右,大家至樓下書房暗坐。不久我仍上樓,搬中間之屋與福姐同榻,福姐言從未聞此大聲,我亦生平初次。二時許大綱又來叫我,我們一群人在西北窗口,眼見共產軍整隊入市。現在市政府軍管會皆已成立,開始接管,電台節目均恢復。家中住客最多時二十人以上,現皆回去。媽咪。(卅八、五、卅一)

給熙治的信皆家常事實,摘錄至此而止。

自卅八年(一九四八)五月共產軍入上海市,至一九五〇年二月我由粵漢路轉到香港,共九個月,我不甘離開上海一步。所經為莫幹山庾村學校蠶場、牧場等事,所見系上海以及到上海的人和書報,約略可憶者如下:

到上海的共產黨軍隊,樸實健壯,甚靜,不大在民眾中表現。吾家對面一大宅中所住兵,遠望常見其席地圍坐,大概是讀書學習。撤退的國軍亦無敗紀之事,敗退而能如此,亦不算壞。惟強占民居,下級軍眷入民家同住,文化相差太遠,使人難堪。在民家的軍眷初極恐慌,後均好好遣歸。滬北遲二日占領,國軍守者極盡職,共產軍攻者頗耐性,聞最後以麻袋裹身滾而入,地方未受糜爛。已搭彩牌樓擬行入城式,傳有文化界某老人謂:“已經進市,何必再入!”未實行。

南屏鄭效洵先生兼了三聯書店之事,不但季肅想辭職請他後繼未果,他的歷史鐘點還要讓些出來,頗鼓勵我擔任。研究歷史的小組會議即在南屏,我幾乎要答應,元璋排課程表已將我列入,家人力勸,我只得電話請罷。我是想以此自食其力,如擔任,是受薪水的。

我第一件遇著的麻煩,是莫幹牧場在上海的牛被“軍管會”接去,徐場長正在庾村布置“莫牧”本場。因戰事路阻,不能歸來。“莫牧”的牛一部分已運到庾村,目的在育種。牛奶在鄉村銷路難廣,系廉價義務性質,須在杭州或上海維持一牛奶房,以貼補庾村,是我們的計劃。一年多來在上海成績甚好,尚不敢作遷杭之計而戰事起,遷杭不過為兩面兼顧容易。“莫牧”上海分場在江灣彭浦鎮,在火線內,我囑大綱“顧人不顧牛”,安排員工到我家裏來住。兩個實習生定不肯放下牛只而走,與全體員工牽牛繞道到滬西,臨時借到一間生生牧場的空屋。生生牧場在敵偽時有點問題,故復員後歸中央信托局所接收。這次生生牧場又為軍管會所接收,連“莫牧”一同接了去,我們的麻煩是由此開始。牧場屬於“農林處”,農林處以“莫牧”的牛得自“聯總”,應歸人民,但“莫牧”亦已貼下資本,此為“民族資本”,叫“莫牧”作報告。自戰後復員以來,為庾村我曾做過不少節略,均自起草。這次,大綱不忍看我再做,由他擬了一份,交與“軍管員”接洽。大綱報告完事,我不擬再問,農林處長邀我面談,我亦以年老路遠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