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我印象裏的日本(第2/5頁)

江口先生曾為我講日本兩個軍神的故事:乃木大將和廣瀨中佐。乃木是日俄之戰攻旅順要塞的統帥。俄國人在旅順築的要塞十分堅固,要塞之外滿布通電的鐵絲網,一道道深厚的濠溝。日軍屢進不能越過。當時的日本是悉索敝賦,傾國家力,不能曠時日久,必須急戰速決。乃木兩個兒子——勝典、保典——都在攻旅順的部隊裏。他第一個命令給大兒子的一隊向前攻,全軍覆沒,兒子死焉。第二個命令給小兒子的一隊,又全軍覆沒。兩個兒子相繼犧牲,兩次全軍覆沒的屍身填滿了濠溝,於是人人感動,效命當先,攻下旋順。這是半世紀前的人海戰術,主將首先喪其愛子。凱旋之日,乃木有詩曰:“王師百萬征強虜,野戰功成屍作山,愧我何顏見父老?凱歌今日幾人還!”他豈但難見父老,他難對他的太太,他們絕了後,他郁郁想自殺。明治天皇識其意,對他說:“我活著,你不可死!”請他做“學習院”院長——學習院是日本皇族及勛戚子弟讀書的學校:請如此一位為國家立蓋世功勛的名將做校長,使這些生而安樂的青年知道國家的光榮是如何拿國民的血肉生命換來的。乃木活到明治天皇死,靈柩出宮發第一響禮炮,在家切腹自殺,室內放著兩個兒子的照片。簡單的遺物,有遺囑托太太送給指定的人。太太靜子亦早識其意,等他死後亦自殺。

另一軍神廣瀨中佐的事:日俄戰時,日本海軍力遠不及俄國。傳說在一個酬應機會,一個日本海軍軍官在俄國軍艦上故意在不經意小地方碰一碰,回來察看白手套上有小汙點,知道俄艦並不如表面之潔凈。日本陸軍仿德國,海軍仿英國;潔凈是重要條件之一,他們是事事偵探過而準備的。俄國海軍分開在東海(旅順口)及北海(波羅的海)兩處,相距甚遠,日本海軍當局設計阻止俄國兩個艦隊之會合,要先將旅順口封鎖,以分其力:封鎖的方法是拿船來沉在海口。有名的三菱造船廠主捐獻舊船四十艘,廣瀨中佐自告奮勇率領著沉沒在旅順口外,完成任務。這不是“敢死”而是“必死”。旅順口鐵鎖橫江,俄國的東海艦隊困住不能用,遠來的波羅的海艦隊遂被日本海軍一擊而破,決定了日俄海軍勝負。

不但日本軍人如此獻身,和資本家如此獻財。維新元勛之風格,如西鄉隆盛只有外衣一襲;一日,開禦前會議,候他不至,急足往催,他正在家裏張衣烘火候幹。伊藤博文到朝鮮,有人警告他可能遇險,他甘心拿最後的生命作日本合並朝鮮主權土地的代價。不但知名之士如此,日本女子、日本小學生,寧走較遠的路,出較多的錢,買較劣之日本自制貨品,不貪價廉物美的外國貨。

這樣上下一心的“建國熱”,究竟把日本建國成功了。看我中國,豈曾有一於此?亡命時,一日膺白與我傾談,我們許多有建國抱負的人,生活均不足示範於人。當時我們自責,甚至歸罪到上海租界,租界生活五光十色,足以銷人志氣,與一般內地實在太不相同了。我們見得到先進國家之“建國藍圖”,而不知各人須自備之“建國精神”和自經之“建國路程”。

在日本合並朝鮮以前,中國人對之大都有好感,存敬意。日俄之戰,所爭是中國的土地,但多數中國人同情日本,幫助日本,對日本戰勝喝釆,把“甲午”“庚子”之事忘記。中國人固自不爭氣,對日本是不念舊惡,仁至義盡的。所以然者,中國當著殖民主義之洪流,欲圖自強,不論戊戌維新,辛亥革命,都須步武日本,得日本之好意援助,且以日本為有色人種爭光之先鋒。弄到中國人厭惡日本,崇拜西洋,是後來的事。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明治天皇及多數元勛均已死去,但日本武力和產業經濟,基礎已固,因緣時會,他不戰而勝,陳兵海上,輾轉運輸,大發“世界難”財。對中國積極實行其侵略,不但遏住了中國一線自興之機,他自己的成功,亦即為其後來之禍患。經過如下。

因日英同盟之故,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國在遠東屬地都賴日本海軍保護。一九一四年秋,我們在新加坡親見日本將校“以天下為己任”的尊嚴態度,和英國下級軍官向之敬禮情況。參戰國家的物資輸送亦由日本海軍護航,直至地中海;日本海軍的氣勢大張。又因參戰各國無暇東顧之故,不得不默認日本在東亞行動。於是日本對中國為所欲為:二十一條之提出,操縱安福系政府,占領青島,武力承襲德國在中國的權利。日本在中國欲獨霸,山東成為問題,均自此始。日本的陸軍從此亦躍躍欲試。

日本海陸軍人,因歐戰之故,正輕心以掉天下事,而戰後一般空氣——一般想望,以為:德國戰敗——黷武者縮頭,世界從此不要戰爭。華盛頓會議決定英美日海軍軍縮,比例為“五·五·三”,國際聯盟又提示普遍裁減陸軍。巴黎和會中國不簽字,華盛頓會議議決日本歸還山東權益,在日本以為列年徒勞,受國際挫折。又加軍備受限制,職業軍事減少,軍人失去重要性,擁護天皇萬世一系的日本皇軍,向來成仁取義白刃可蹈的,忽然傷了自尊心。這是後來軍人出軌的第一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