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滯京一年(第3/7頁)

膺白在天泰山住到馮氏全家往張家口,一日清晨主人到客人門口辭行,客人反而送主人走。這是膺白第一次在本國的山居生活,從此他對山發生更多情意,山亦屢次給他無言的慰藉。在北京時,我們租住香山的玉華山莊,回南方後,我們差不多以莫幹山為家。

這時最不幸的一件事是中山先生北來中途即病,是一不治之症,國家正需要他,而延年乏術。國民軍之起,事先與南方無接洽,事後歡迎中山先生北來,不但中山先生,所有革命同志均歡迎。這個意思膺白和馮煥章、胡笠僧、孫禹行都一致相同,三軍如此,攝閣亦然,電請李協和先生參加攝閣是李曉垣先生向膺白提議的。

膺白沒有參加過任何政黨。他不贊成以人為中心,以宗旨為教條。吾人受聖廟教育千年,不能盡量發揮個人天賦之本能,已大違孔子“自強不息”“舉一反三”真義,豈可民國之民而先入為主,強以相從。他不以革命為換一朝代,主張相忍為治,以成績博取民意。他始終愛護國民黨,然與國民黨以外的人亦多為友,尊重各人對國家的意見,他甚至希望中國暫時不要有黨。

他對聯俄、容共和黨都懷疑,但那時若叫他投票舉一治理中國的元首,他定投中山先生的票。中山先生是對建設中國有抱負,對國際有認識的人。我們同情中山先生顛沛數十年,年事日高,未嘗一日能施展其抱負的情懷,亦了解其視國事日非的焦急。民國以來,論事務,膺白是較與克強先生接近的,然對中山先生的理想和眼光,深表敬意。民國七八年之際,膺白幾次到上海印書,每次必到莫利愛路拜訪中山先生。民八(一九一九)的除夕,中山先生知膺白一人在旅館,邀他到寓度歲,席間有沈劍侯(定一)君與膺白辯論,幾至爭執,飯後中山先生請到書房看他的著作,以改變話題。後來有吳承齋君傳說,此日膺白走後,中山先生曾對同志言:膺白到北方出於他的指示,又說:膺白還是個革命黨。這實是十分的好意,而膺白對吳承齋說:他的住處和工作是自己選擇的。

民九(一九二〇)以後我們出國,民十一(一九二二)回來即到北京,沒有再到南方,無緣再見中山先生。西南的情形和聯俄、容共、改組國民黨一段經過,膺白都不熟悉。他總覺得以中山先生這麽一個愛國者,如果給他順手一點,有個機會如意稍展其抱負,在他自己負責時,有疏忽處可能提防得早,改正得快些順些,並且拉回一批黨內意志遊移的分子和愛國的青年來。這個責任後來交給蔣先生就難得多了。在這一線希望之際,中山先生突然去世,不僅是中山先生的大不幸,真是國家的大不幸。我這話似乎事後言之容易,稍為盱衡當時大勢的人應有同感的。民十四(一九二五)上海五卅慘案後,章太炎先生來信以中山先生之反對他國之以不平等遇我者,為人心之所同,原函如下:

膺白我兄同志:改革以來倏逾半歲,時局猶昔而外患又起。昨者彭淩霄來,快睹手書,並及厚貺,因知北方近狀。中山擴大民族主義,聯及赤俄,引為同族……,惟反對他國之不以平等遇我者,是固人心所同。滬漢變起,全國憤慨,此非赤化所能鼓吹。斯時固當專言外交,暫停內哄。大抵專對英人,勿牽他國,專論滬漢,推開廣州(兩政府本不相涉),則交涉可以勝利。但恐當局借交涉為延壽之術,國民軍恃交涉為緩兵之策,惟以延長時日為務,此則但有消極主張而不有積極為國家計,則犧牲數十命,耗棄千萬錢,皆付之虛牝矣。聞兄不肯就外交委員,為人格計,固應如是,但此次交涉,匹夫有責,督促政府,仍宜盡力,騎虎之勢,無法苟全也。屬書兩紙,此種高麗箋想是中國仿造,不甚吃墨,為書一紙,並以舊書宣紙屏幅相餉,其語亦正與君合也。章炳麟頓首(十四年七月三日)。

膺白曾在民十三年(一九二四)的夏應《申報》六十周紀念征文,自己選個題目曰:“中俄劃界問題芻議”,文中表列中國歷次失給俄國的土地,面積大得驚人,都是巧取豪奪,中國人應與理論交還的東西。這篇文章在《申報》登出,當時反應甚少。

五卅慘案專對英國,膺白的主張與太炎先生相同。其復太炎信曰“不圖鄙懷,竟符高見”;但他為國民軍辯護曰“緩兵之策,或不至斯,語非左袒”;對外交他是始終努力謀舉國一致的。當時向馮進說者,均主電慰學生,派代表往商辦法,膺白亦以為然,但雲勿招東北之忌,必請其聯名電滬,方較妥善;這是一個例子。

在這一段期間膺白發見了與章氏的戚誼。他與太炎先生相識已久,從未談及家世。我家與章夫人母家略帶些親,但章家一向以為膺白是杭州人。一次,膺白忽然想起有個祖姑母嫁余杭章氏,在信尾加了幾句:“弟原籍松江,曾祖竹西公長女適余杭章鑒,不知系君家何人?”很快接到回信,鑒字避諱作〇,言系其祖父,並舉出好幾個表叔行名字皆膺白的父伯輩,問膺白是何人之後。且言:“原委既明,從今以表兄弟相稱。”是一件家事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