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滯京一年(第2/7頁)

為公我們雖頗失望,但為私如釋重負,無有遺憾。膺白的交卸甚易,他有兩個職務:國務院的交代如上述的清室玉璽送在教育部歷史博物館,交通部的交代曾得其後任批評為老實。交通部是北京內閣中最有積存的一部,當其後任葉玉甫先生發見積存絲毫未動時,言膺白即不自裕,亦盡可撥作馮軍餉項以示惠市恩,而均未做。

膺白卸職時曾做兩件事:其一,他建議馮先生柬請攝閣同人聚餐一次,攝閣同人不盡與馮相識,此番來去均甚倏忽,有此則共事之情似乎圓滿些。其二,他自己發個通電,他用個人名義發通電向未有過,這次臨時執政所接收者為攝政內閣,但他們並不如此說法,則膺白算交給誰何的呢?不能不有個解說。這個電稿是劉治襄(焜)先生起草,膺白所修改,二人筆跡還很看得出。尤其末段,“……消除兵氛……確立共和……不再種循環報復之因,不再留因循敷衍之習,使內爭永絕於中國,建設開始於甲子”雲雲,都是膺白所添,是其宗旨和切望。治襄先生是《庚子西狩叢談》筆者,在攝閣系袁文欽所介。後自動為膺白草辭全國道路督辦之文,做得典雅極聲色之致,意含諷刺,稿未留。下為攝閣解職通電:

郛自束發受書,以身許國,痛心國難,改習兵戎。辛亥之年,神州光復,江南馳逐,忝總師幹,謂當翊贊共和,發揚盛治,不料政潮亟起,夙願都非,異國飄流,三易寒暑。民五以還,旅居津邑,閉門卻掃,屏絕外緣,著述自娛,從未一幹時貴。前歲經歷重洋,漫遊歐美,復參與太平洋會議,默察世界轉移之大勢,環視友邦競進之急潮,棘目刺心,憂惶萬狀;念吾國適當百川東注之會,若不亟追直起,萬不足以柱此橫流。自顧一身,不惜抑志屈情,重攖世網,冀竭可為之力,以效能盡之心。比兩年中,三仕三已,無益時艱。目睹政象之昏汙,紀綱之頹廢,驕將強藩之跋扈,諧臣媚子之貪橫;外而債台高築,國信愈隳,內則時日興歌,怨尤並作;重以水旱連年,四民失業,轉輸百道,傾國家兵,淪胥已迫於目前,支廈殆瀕於絕望。權衡大義,萬不容以匹夫之小諒,致淪宗國於危亡。數月以來,周旋杌隉,綏輯危疑,駭浪驚濤,備嘗艱險。幸逢群帥協謀,各方響應,未逾匝月,興復可期。茲者合肥段公,入京執政,老成碩德,萬眾響風,三奠共和,功在民國。在郛傳棧之責已完,而當軸建樹之功方始。回憶曩日忝參閣席,名位不可謂不高;躐長卿曹,知遇不可謂不厚;今公私雖未能兩顧,而內疚終抱於無窮。除另電宣告解職外,謹當即日歸田,遂我初服,既可安此心於寤寐,而迂回赴的之苦情,亦或可邀諒於友朋。所望全國賢豪,輔佐執政,迅斷鴻猷,力更前轍,以消除兵氛為要務,以確立共和為指歸,不再種循環報復之因,不再留因循敷衍之習,使內爭永絕於中國,建設開始於甲子。敬布困忱,伏希垂鑒。

馮先生從天津回京,悶不作聲,他有拿不起放不下之苦。國民軍要抵擋撤回的直軍,周旋進關的奉軍和伺隙的皖系。楊村之戰,以為一舉可以得手,所部資格最老的張之江、李鳴鐘連戰都未成功,輪到新進的韓復榘始打通天津,戰鬥力需要再自估計。國民軍三軍各有弱點,而二、三兩軍為其累多而助少;二軍的紀律與欲望尤可議。對方乘其弱點,弄得國民軍本身秩序漸亂。

宴請攝閣同人一事,經馮同意約定了日期,在城內旃檀寺馮的司令部舉行,本不過一種人情終始之意。不料及期客到而主人不在,膺白不得已設辭代為作東。隔日接馮來信如下:

昨晚本擬敬備薄酌,借談衷曲,只以行色匆匆,竟至不果,不情之處,當蒙鑒諒。弟於昨晚八時安抵天台山,覺目曠神怡,有迥出塵寰之概,至為暢適。此間已為吾兄掃除房舍,敬候駕臨,即請惠然蒞止,共領山林樂趣也。(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天台山平常寫作天泰山,在北京西郊,山不甚高,可以步行而上。一座小小佛寺有二三十間房,老和尚之外只一兩個小和尚,馮大概本與相識。我們體諒得到他說不出的委屈和苦衷,故不告而別忽然到此。膺白在城裏亦甚不自在,遂應邀到山做客。我只去過兩次,不是給膺白送應用衣服和藥品,即是去接他回家,每次都只一宿。我極力避免參與他們的事,即以前膺白與之通電是我起草之事,亦未說出。我第一次到天泰山,馮太太尚在天津,她是婚後第一次生產,在戰前已搬家到津的。所以上次馮的去津,大家以為他是回家,不想他去參與會議。在山與馮先生共餐,滿桌都是素菜,每人一碗面條,面色灰黑,白水煮,上澆麻油,我和膺白向不擇食,對此亦殊難下咽。有一盆白菜,帶點酸辣,馮連連讓客說:這個好吃,這個好吃。我佩服他的刻苦,亦甚同情膺白的做客生活。我第二次去時,馮太太已經分娩滿月,帶著孩子們到山,除新生之女孩,另外的是前房所出。這次的菜與前不同,仍是素食,而幹凈可口。素食當是守廟裏規矩,廚子或由自帶了。我和馮太太談話之際,一個五六歲的女孩進來問曰:“娘,我現在可以去掃地不?”馮太太答應說可以,她拿了掃帚出到院外遊玩。馮太太告訴我,馮先生治家很嚴,要孩子們記苦,與兒女共飯,常常問:你爺爺做什麽的?答木匠。你爸爸呢?答當兵。以勤苦教育兒女,故孩子們以工作為玩意。又說馮先生幼年沒機會上學,故渴慕讀書,看書往往到深夜。一次她見膺白穿件藍布袍子說:“黃先生亦那麽儉?”我說:“他一向喜歡如此,不是向馮先生學,他穿綢的時候很多。”一次我聽說他們有出國之議,還貢獻意見:多用絲綢,提倡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