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首都革命(第3/5頁)

北京城裏通常應酬很多,打牌是常有的事。太太們請客更是請打牌,帖子上寫著下午二時,我以為是請中飯,按時而往,上過當,鬧過笑話。後知不打牌盡可遲去,然七點鐘該是晚飯時候,不能再遲,到則見滿屋一桌一桌的牌,人多則分作幾間,往往到八點九點還不開飯。大家心在牌上,可憐燕翅全席大半敷衍了事,有庶務科算賬。亦有放著鴉片煙盤提神消遣。混在其中,日日往來,話即好說。在勢之家,素不相識之人,逢著拜壽道喜,只要肯隨俗,即可上門,如此相熟。我本非怕出門之人,經過這些,視酬應為畏途,朋友說我生“怕見人”病。我家亦不能舍正事而款待多方。請客無此鋪張,索然寡歡。心以為非,不敢表示,不參加之事須小心設辭,不然故意立異,在小節目上不隨俗是非常得罪人的事。膺白應飯局亦務必周到,朋友告訴他:寧可到而不吃,不可不到。有一次赴五個飯局,空腹而歸,此種生活,我們常常叫苦,覺無地自容。他僚友某君,一次很認真要我勸膺白從俗,他說:“誰家誰家,來者不拒,賓至如歸,廚房同時開得出幾桌酒菜,議員記者隨時光臨,情不疏隔,自然攻擊減少,笑罵不生。”他說:“外面稱膺白為窮總長,不請客,不聯絡感情,這樣如何做得開,實大大影響其政治生涯。”我謝他好意,但說:“烏煙瘴氣必同歸於盡,正想盡力維持一點清明空氣,不擬勸也。”膺白在職時,除在署秘書外,家裏有一人專為他答復介紹人事的信。他的朋友唐少蓮(凱)先生素稱忠厚,常常擱筆大笑,要求之離奇,與措詞之幼稚,出意料之外也。參眾兩院議員之信尤多,不必相識。嶽軍先生在北京的一段期間,住在吾家,代膺白見客。嶽軍先生見客後,用小冊記明事故,有許多人仍要見膺白自己,而事故亦多半為請托。一日早餐時,二人面紅耳赤而散,我奔走其間相勸。嶽軍先生要膺白耐煩,人事周到,誤會可少,原為膺白。膺白最不長於人事,無辦法而敷衍,不肯。夙有胃病,飯桌上甚易動氣。這實是民生凋敝到極點,群向政治機關謀生,而少數集團猶是杳無止境地醉生夢死。賢如蔡孑民先生,其介紹北大學生書信之多,不可勝數,青年出路之難可知。膺白回國初次任職,第一個引用的北大李君即蔡先生所介紹。

膺白在教育部時,一次不知內閣同僚中何人生日,同人公宴唱堂戲,事後庶務來收賬,總計七千余元,每人攤派二百余元,門房問我是否送教育部。教育部是最苦的一部,薪水常欠,我願在家裏付出。不久,又來一份“同人公啟”的堂會通知,請簽名,我叫門房退回,說已另外送禮。我退回公啟以後,正恐過分得罪了人。事有湊巧,次日見報載馮玉祥啟事一則,大意言同僚有慶,分別送聯致賀,時勢艱難,不再參加公份等語。這是北京城裏少有的話,頗煞風景,卻令人稱快。

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的秋天,又一次直奉之戰正開始。此時直系當朝,奉系為敵,皖系賦閑,在南方則粵系為尊。奉皖粵有三角聯盟之說,信使往還。

一天夜裏,膺白回家特別遲,他告訴我在船板胡同馮先生寓所談天。膺白沒有到過馮的私宅,我亦初次聽到馮住船板胡同。這日,他們先在另外一處地方晤見,馮邀他到私宅,談話只他二人。從行將開始的內戰談起,膺白反對內戰,“萬惡之內爭”一語,在其文章和言論中屢見不鮮,馮所深知。馮語膺白:“吳二爺腦筋裏沒有民國的民字,這樣窮兵黷武下去怎麽好?”吳二爺即吳佩孚。於是他們談到深處,漸漸具體,擬以一支精兵倡議和平,在北京完成辛亥未竟之功。馮又告膺白:“胡笠僧(景翼)、孫禹行(嶽)二人是辛亥同志,此時都帶著兵,可商合作。”後孫以大名鎮守使調入京,與曹兵分守城門,馮或與有力。

戰事開始,直軍分三路迎敵:吳佩孚由洛陽到京,任總司令兼第一路,向山海關;王懷慶任第二路,出喜峰口;馮玉祥任第三路,經古北口向熱河,第三路乃不重要的冷門僻路。這時顏惠慶內閣新成立,膺白復被邀擔任教育部,他已經與馮有約,自知不久將與直系為敵,不願留此痕跡。他辛亥對軍咨府幾個朋友和長官,常覺耿耿,不欲再有一次公私不能兼顧之事,故堅辭不就。直系的人因其前次在教育部,調解部校罷工罷學風潮有效,此時前方有戰事,後方更為吃緊,一再勸他。請他到總統府,曹當面告訴他:這是苦差使,知是委屈。以馮與有交情,挽馮再勸,膺白第二次擔任教育部總長實出於馮之勸,其理由為在內閣消息靈通,通電通訊亦較便。故雖就職,屍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