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首都革命

我們很早聽說馮煥章先生治軍紀律嚴明,與士兵共生活,叫得出每一士兵的名字。在天津時,從張敬輿先生處知他刻苦慕學,很愛國,辛亥革命時在灤州有起義活動。這歷史和風格頗引起膺白的好感和興趣,首都革命之願,像這樣一個北方軍人,該是最適宜的同志,可惜不在一處,無緣熟識。膺白所作兩本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書出版,馮看後甚為欣賞,買了幾百本分給部下讀,其中有人後來遇見膺白,背得出幾段警句。這是馮從混成十六旅旅長到督陜、督豫,聲譽最盛時期,我們正在歐洲旅行。

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的秋天我們從歐洲回國,正值直奉戰罷,直系得勝,舊國會又在北京召集開會,黎元洪復職為總統,王寵惠組織內閣,張紹曾為陸軍總長,政象似乎又有南北可以溝通的朕兆。膺白到了上海,被南京教育界的朋友請去講演,被北京的朋友催去見面,只出席上海職業教育社一個講演會,即比我先動身離滬,我在滬等候行李,約定仍到天津蔔居。

在我們出國的期間,上海金融界出過一件事情,交易所的暴興和暴落。這個風潮影響了中國當時正萌芽的紗布業,亦拖倒了我們幾個棄官從商以有限積蓄在上海謀生的朋友。我們在紐約時,一天李國欽先生帶來一大卷中國報紙,他指著滿封面形形式式的交易所廣告,很不屑而嘆息,特別點出一個曾為內閣次長且在青年會服務的人,做一個交易所的董事長,說:“你們看!你們看!”這是我們初次聽到中國有交易所這件事。李先生是在美國經商致富,但頗不以上海這種投機做空事業為然。膺白對商場向少關系,我們亦不留心商業廣告,聞言只有淺淺印象。豈知我們到上海之時,正值許多人因交易所而破產,非北即南,不得不回向政治謀生活。產業不發達本與政治混亂互為因果,然這次投機風潮,牽涉到商界以外的中產知識階級,則在中國為初次,不獨影響中國產業之正途前進,亦且加速中國政海變遷。

上章記我們到天津之日,張敬輿先生在車站接我們,張先生這時已有入閣消息,不久他入京為陸軍總長。膺白同我商量,仍欲居家天津,我們在天津意租界五馬路租定了屋。我剛剛布置好了一切,而膺白受命督辦全國財政會議事宜,重又搬家北京,這是民國以來他第一次在京受職,嶽軍先生為其總務處長。王(寵惠)內閣為直系尤其洛派所支持,亦為辛亥南京政府之人在北京組閣第一次,其與洛派如何關系,我們海外初歸,並不深知。膺白與亮疇先生是公誼多於私交。洛派是指直魯豫巡閱副使吳佩孚,時駐洛陽。

這個全國財政會議並未開成,一因中國政治分割已久,各省與中央少休戚相關之誼,派出代表甚慢,江蘇似系響應最早的一省;二因王內閣不久辭職。下面一封葉玉甫(恭綽)先生的信,是手邊僅有的涉及財政會議材料。信長卷紙一束,由日本寄來,當是直奉戰後交通系失敗避居海外時發,並似來信得膺白復信後之再來信,其中頗有民初財政史料。膺白復信我未見,函中“遠遊感想”及末段“讀書”雲雲,當為去信語。沈君即吾弟君怡,由交通部派赴德國留學,在葉長交通部任內。

奉誦復書,語長心重,猥承指導種種,尤切感荷。所雲遠遊感想無人可以傾吐,弟前次歸國,即滿抱此種悲觀,固不待今日而始有此現象也。至財政會議一事,論理本應早開此種會議,以為解決財政困難之方策,第今日各省曾有何人感覺有扶持中央財政之必要者!當局者無論矣,一般人民以平日感情太乖,亦絕對不欲問其死活。除少數經濟界中人,知今日政府財政與國民經濟亦有不可解之關系,未甚淡視外,他固絕不措意也。十年以來,吾輩枉負經濟財政之重名,其實所懷抱者,何嘗得盡百分之一。“無政事則財用不足”,此本金科玉律,乃自項城時即絕對不措意及此,徒以威權尚盛,勉得補苴,然雖不足以雲理財,尚可以雲籌款,且用度亦尚有節。(此語公當信之。項城時,中央每月五六百萬為止矣,即西南戰役,有如合肥時代之用巨資乎?至外傳帝制用款,除軍事外,實不過數十萬元,以較今日種種無名之費渺乎小矣。)地方未盡虛耗,而籌備及整理之舉,亦頗願施行,蓋項城所知者系無財不可以為悅,故凡足以裕財之計,無論治本治標皆願從事也。(如整理幣制一事,公知今日墨西哥之“光鷹”及“站人”所以絕跡之故乎?蓋民二、民三時,梁三水力持先認定一種銀元為標準,而逐漸淘汰其他雜幣之說,乃選用北洋造之一種龍元,而毀其余模,並準商民自由請鑄,不收鑄費,仍於上海市面造出此種龍元之單獨行市,使逐漸與英洋齊價,故不三年而外幣幾絕跡。逮周緝之繼任,立即取銷不收鑄費之議,事為大阻,不然吾國銀本位之根柢早已立定,或乘歐戰時已可行虛金本位矣。)其時周氏以善於搜括,故頗得袁氏信任,其式雖舊,然猶欲力守前清末造之規模。(如對征收官則嚴定比較,對滯納則力主清查之類,雖決不足語乎財政,然猶有彼之管理財政方策也。)逮洪憲以還,合肥當國,高掌遠跖,不親細務,而財之與政,乃分而不可復合。自是以降,棼亂如絲。去歲靳氏當國,討論財政,仆其時滿腹新感想,如公今日,乃力陳須先活動國民經濟之理由,乃同僚皆目笑存之。厥後仆屢言“無政事則財用不足”,靳屢言“有錢則萬事皆有辦法”,始終齟齬,遂成隙末。此段歷史外間知之者稀。今日全國與吾輩差池者無論矣,其謬相推重者,或在乎能以籌款之一點,或竟以為“吾輩有錢,自己可拿出若幹,以濟公家之急”,乃絕無承認其對吾國財政整理之有特別研究者。吾儕之自炫固無謂,乃亦不必也。吳子玉去年使人以財政求教於三水,三水告以整飭直魯豫三省吏治,以期收入增加,渠等乃大失望,蓋彼等以為三水將教以如何借款及搜括之法也。彼等皆存一不顧子孫之計,如何能與言財政之正軌。彼等胸中又恒懷一“項城時代梁某能籌款之影子”,不知其時籌款之法,本非以搜括搶掠為事。即以公債言,三四年之公債至今成績何如者?五年即非吾輩所辦矣。且項城所出不妥之主意,經吾輩打銷者,不知若幹;且日日誘之進行治本之策,渠亦多所了解且願從事。(蓋袁因以天下為家,反而肯以天下為重,其動機雖未合,而事實卻如此也。)如非洪憲之一番蹉跌,早已大有規模矣。今日各省長官及中央當局,肯為一年之計者恐已甚稀,如何能與言及此。故欲望全國財政之有辦法,須中央與地方財政均有辦法,欲中央財政之有辦法,又須地方財政之先有辦法。蓋中央無土地人民,勢不得不倚賴各省,各省自己先無辦法,如何能不擾亂中央之財政。今試問各省財政何至於無辦法,大約不外下列數因:甲、地方不安,乙、吏治太壞,丙、舊日財務系統之解紐,完全不知考核厘剔為何事。如山東之縣知事,大抵皆由督軍省長及省議會串合賣出,江浙之厘差等,亦強半皆然,否則副官差弁出而任征收,至兵匪之蹂躪,致負擔力之銳削,更人所共知矣。河南一省依輸出入之狀況而論,每年民間富力必增二三千萬元,而吳氏日日憂貧,豫人復怨聲載道,此何故耶?即以上數因也。閻百川號為能治事,然不知人民經濟及市面金融為何物,至今晉人不加富,而新政且以無款而窮於措施,實則山西何至是乎?故各省財政狀況不改善,彌論其與中央如此睽乖,即十分擁戴中央,渠亦手足無措。今日欲各省財政之改善,只有二途:一、各省長官能專任一有識力手腕之人,使之理財不掣其肘,則本省之財政自裕,除自給外,不必定截中央之款;二、各省省民能進而監督用人理財各事。至二者在今日孰為有望,皆不易言也。至開一種會議,清清楚楚的分家,中央求各省之諒解,使知有存此中央之必要,及內外債之信用之宜保全,此其事遲早當辦。但目下此種會議能否開成,及能否有效,殊未可必也。仆等向來主張加稅裁厘,而以關、鹽、煙、酒、印花與交通及其他官業收入,劃歸中央,其余統歸地方,如此,則中央除每月支出官俸政費七八百萬元外(官俸行政費軍警費應不得過五百萬元,余以充直轄之教育費,亦不甚儉矣),尚可以其余分年歸還積欠,而於地方無損。至各省應用全力整理地稅,必足自給有余。此種劃分恐遲早必如此辦法,蓋地稅非劃歸地方不能整理,而此一大財源如不整理,收入必無望大增也。執事苦心孤詣布置此事,極所佩仰,似不妨姑盡己責,不求近功,但使與會者能輸入若幹之智識於胸中,或轉相傳播,則其功能即屬不小矣。至承示二端,第一事弟已行之,在此無事,惟讀書耳。其二則夙懷至今,未敢稍懈,雖真龍無幾,而好之自如。近日頗感覺宣傳之必要,故恒作長函,述其所懷,尊意注重講演,正合鄙意,蓋無論何政策,不得一般了解,殊難實行也。沈君聞志趣向上,極慰。但報載德對外國學生增收學費至三萬馬克,恐受影響,如何如何,敬復,即頌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