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辛亥革命知見(第3/9頁)

上海在辛亥(一九一一)第三件貢獻為本身秩序安定。其他各省在短期內易長之事頻見,人事紛更,即浙江亦未免,獨上海有始終如一之健全組織。上海貼近租界,國際觀瞻所系,自發難以至結束,無擾亂可與人以口實之事,此亦不能不歸功於上海當時有一支節制之師。廿三師雖屬新練,然士兵系浙東純樸農民,官佐系留日士官或浙江武備出身,都受過專門教育,亦大半為同盟會同志。張嶽軍(群)先生以四川人而在廿三師,蔣先生(時猶名志清)的一團則由寧波而來會合。當時一般組織,不免才散而逾量,獨廿三師有精選集中之效。其後編遣之易,亦因當事者均有國家觀念,不以一點武力為已足。

上海雖對辛亥(一九一一)有上述貢獻,然上海已竭其力,上海僅一商埠而不是一寶庫。短期間,一家惟一的商辦銀行“信成銀行”,其協理沈縵雲先生為上海革命後財政司長,發行滬軍軍用票以致信成銀行破產清理。中山先生抵滬之日,寧滬同志望眼欲穿,急於知海外歸來,有何外交助力和華僑捐款。二者為革命黨所急需,而後者尤為燃眉之急,均非一般同志所曾接洽。實際,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以前,南北已停戰,開始議和,捐款並無所得。

(三)再說握北洋新軍實力之袁世凱。所謂北洋新軍系指袁世凱在天津小站所練的一系,亦即其後來為禍中國二十年的北洋軍閥。袁初在天津練兵,後在天津任北洋大臣,故其軍隊長期在其個人勢力下,不與其他新軍同類。又因近在輦轂,舉足輕重,亦較其他軍隊形勢重要。戊戌政變之前,光緒擢升袁氏,譚嗣同深夜造訪,都因他有此力量,欲用其力以除頑固之西後;而袁終泄露機密,致變法不成,六君子就戮,康梁遠遁,光緒幽閉終身。迨宣統繼位,系光緒之侄,載灃攝政,系光緒之弟,不忘父兄之恨,貶袁歸田裏已三年矣。武昌起義,清廷無法應變,而北洋新軍在肘腋間,遂不得不起用袁氏。旬日之間,命為湖廣總督,為欽差大臣節制各軍,為內閣總理大臣。湖廣者,革命起義之處,節制各軍者,期北洋新軍之用命,總理內閣則交付政治謀議和矣,可見時勢之急轉直下。袁未必忠於清室,亦無情於革命,然為大義不能篡清室,為人心不能打革命。於是挾革命之勢以迫清帝,恃北洋新軍之力,使革命勝負不可知,而雙方均不得不就其範。觀吳祿貞之被刺,與灤州起義不成,顯然革命勢力不許延至近畿之意。最後由北洋新軍將領聯名請清帝退位,還有舊交故吏種種策劃,終成就其一人之欲望,此均有線索可尋。

除以上三個勢力皆不能戰而只能和,尚有兩個勢力促成辛亥和議:其一為南北士紳,其二為外交團。士紳如張季直先生草清帝退位詔,列名南京臨時政府,曾以個人資格借款充政費,然系袁之故交,後為進步黨重要閣員。外交團在中國能左右政治,辛亥革命,知中國民氣不可遏,革命軍且首先表示承認條約義務,故滬漢各國領事嚴守中立,然亦勸南北息戰言和。中山先生最後協議五條,其中要點皆欲以外交團作證為保。一條曰:“清帝退位,袁世凱即須知照駐京各國公使。”又一條曰:“文接到外交團通知清帝退位後,即行辭職,然後推薦袁世凱為總統。”其不信任與不得已,可以見也。袁在報告清帝退位詔同時,電南京托故不能南來就職,蓋南來即失去其北洋武力的根據。其電曰:“現在統一組織至重且繁,世凱極願南行,暢聆大教,共謀進行之法。只因北方秩序,不易維持;軍旅如林,須加部署;而東北人心,未盡一致;若有動搖,牽涉全國。諸君惟須審察時局,必能諒此苦衷。”而南京仍派蔡元培、汪兆銘、宋教仁等北上迎其南來就職,致有北京兵變之事。欲為借口,禍及民眾,其存心決不離老巢可知。

我今離開政治層,述辛亥革命時一般民氣。上章說過我母親帶我二妹性仁下鄉講說革命不是造反,光復是拿回祖宗之物,請大家幫助革命軍,獲得鄉下人同情之事。吾家女仆周老媽媽曾以工資購買浙江鐵路公債,至此又以工資捐助革命軍餉。滬杭寧沿線各地朋友談及家鄉之事,多相類似,有力者踴躍出財助餉,講演者有鄉人煎湯以慰勞乏之事。在上海,商店夥計每日爭閱報紙,其不得者,數人聚看一張,或一人讀給余人聽,顧客與店員隔櫃討論光復與共和,延遲買賣。九畝地的新舞台,向以演新戲開風氣稱,這時任何團體借用劇場開會,或請演義務戲助捐,有求必應。社會輕視伶人心理,自革命時起開始改變,初次聽見年輕的世家子呼演員為某先生某伯伯,與革命有關的演員棄掉藝名而用本名。武昌起義系每人用白布纏臂為號,凡準備響應者均預購白布,商店白布利市數倍。杭州光復之前,布店白布一夕而空。由上海暗運手槍炸彈,裝在鋪蓋內亦無人查察。逃難的人甚少,大家不以革命為可怕的事。社會上很少人談未來政權,亦很少聽見人受指導而革命。報上偶有局中人自相攻擊的文章,一般人不深加注意。中國人普遍的朝氣和熱情,再無過於辛亥革命最初之刹那者。人情之可感者,如天津女師地理教師南通白雅雨(玉昆)先生在灤州革命未成,被捕斬首。白先生生前有得意女弟子嘉定黃君守瑾,曾欲聘為兒媳,黃家因事未允,至此黃君自願許婚,料理白先生後事,奉養孀姑。我從白先生學時不長,聞黃君事常掛於懷,後知黃君之夫白君在馮玉祥軍中任事,當亦為灤州關系。北方同學因在官立學校,一向不問時事,四年前對徐錫麟、秋瑾之案,未動於衷,此次傾向革命甚於南方之青年,或即日南歸,或往來南北,攜帶禁品,不辭艱險。同學陳翠琬、於士嘉等由滬帶炸藥赴津,裝置如送禮之糕點,我見到她們工作,還有李鐘和亦在內。前述直隸方伯旗人增韞,在保定以育嬰堂轉變成一女學校,增韞自己的女兒與育嬰堂女孩,同以“鐘”字排名,而均無姓,鐘和與她的妹妹是另一客居在保定的家而惟一有姓的學生,她後來轉到天津女師的。天津同學大都受白雅雨先生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