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天津讀書

與我同輩女子,讀書大都是年長後半路出家。我幼時在家,無意中識幾個字,最初從壁上掛的對聯,椅背上刻的唐詩學起,喜歡問長問短求個明白,觸動了我母親要我讀書之念。家裏絕無為我一個人而請教師之理,外祖家、外叔祖家都聘有館師,但專為諸舅。姨母們即使要讀幾本書,僅到書房上書,即回內室溫習,並不查考認真,母親不便開口送我去附讀。她忽然轉念頭想起一個人——外祖父的老師周春圃先生,成家得子甚晚,老先生在世不及教兒子,卻教過他第三個女兒讀書。這位三小姐在家做手工養母,住得離書家不遠,母親去同她商量,命我正式從她讀書。我生平第一張書桌是周家三小姐做針線的板台。後來女子讀書風氣大開,我這位開蒙老師取名振亞,曾到上海務本女學讀書,回嘉興又和我同過學。她母親去世,我父母為她伶仃,請其帶著靈位搬到吾家,靈位設在一間空屋,而她則常與我在一起。我幼時學數學所用《筆算數學》教科書三冊,從第一習題到末一習題,不漏一個,都是與她同做的,振亞先生後來出嫁,我母親代表女宅,她有了孩子還帶來見我母親。

我十三歲以前,未出家門百裏,沒有見過山,讀書至“登泰山而小天下”“悠然見南山”,常常不勝其向往。十三歲那年夏末秋初,忽然坐一夜小火輪到上海,從上海換海船到天津,經過幾千裏路,我依然在一無山之城。天津是渤海灣裏一個鹹灘。因這次讀書之緣,我後來曾一再蔔居於此,而且在天津大半的時間我們過的閉戶讀書生活。

我到天津讀書是偶然又偶然之事。在嘉興,我們七八個人的私塾,家長非親即友,都住在一條街上,除我姨母和我家裏,或因人多,或因屋少,沒有做過講堂,其他幾家都做過,以在吳家最久;因吳家有一男生,必定要請館師,且有供先生膳宿的地方。當時我們幾個人大半沒有目的,得讀書已深覺幸運,用功不待家長督促。我姨母敬誠每日要在燈下讀書至二更後,外祖母怪她不做女紅,她放學後先做弟妹鞋襪,使外祖母無話可說,然後回房讀書。我是同學中最不用功的人,喜歡聽陳蓮史先生談閑書,注意時事。陳先生有時自言:“一腔熱血,竟灑何地!”他老先生不知為何感觸,我卻深為同情。戊戌、庚子之事,我們耳熟能詳,甚為刺激。我到天津去的上一年,美國禁止華工,中國人抵制美貨。這是中國抵制外貨的第一次,嘉興人甚為激昂。後來為國會議員的褚慧僧(輔成)先生,編了歌拿了面盆在嘉興沿街敲唱“勸人勿用美孚油,改用其他火油,每箱只用十文醋,功效勝於美孚油”等話。我們家裏大半還用菜油燈,聽勸即停用火油。我一生於用洋貨極自謹慎克制,這是初次的刺激。

寒暑不改的在這小天地中,我們有時亦想望嘉興以外的地方。董文英、周振亞曾到上海一學期,回來說:生活講究,用費大,讀書沒有我們認真;她們不再去,我們亦不希望。忽然有一日,上海來的報紙登有官立北洋女子師範學堂在上海招生的廣告;資格是身家清白,二十歲至三十歲尚未成家之讀書女子,待遇是學膳免費、依成績月有津貼,畢業後由學校派往各地盡義務,月薪最低卅元。監督傅沅叔(增湘)先生親到上海招考,學額是四十名,傅先生的履歷亦在新聞裏載著。這個廣告打動了我們一半女同學,董文英已過二十歲,決定去應考,吳振華年十九,八姨葛敬誠年十八,都報作二十歲不至有問題。董家志華、志新、志中因家長不許,本人亦無意遠行。只有我,年紀相差太遠,要去而不能,望報興嘆。投考結果,去的三人全被錄取,而八姨則高居榜首,為四十人中第一名,回家準備行裝,外祖父將親送到滬登船。這時最失望而且仿徨的人只有我,平時我因年小得意,這次因年小吃虧。同學走了一半,私塾已經解體,我將何往?母親平常管我很嚴,更不在我們身上浪費分文,這次她對我同情,叫我自己打聽杭州有個學校,如果好,讓我去;又拿出白洋一包,請外祖父帶我到滬送行,參觀大輪船。嚴母無論如何藏不住她的慈愛,而且用“大輪船”哄我,還真當我是小孩子。

傅沅叔先生和錄取的新生及送行的家長,分住上海三洋涇橋泰安棧、全安棧、長發棧,候船動身。外祖父帶著姨母去登記報到時,我跟著站在旁邊,我還剃發男裝,穿件白洋紗長衫。沾了姨母先聲奪人的光,傅沅叔先生與外祖父殷勤問答,看見一旁侍立的我,甚為注意,問起我的程度,為何不考等等,外祖父據實以告。沅叔先生立即帶我到桌邊,提筆給我,叫我寫履歷報名;寫到年紀時,我曾仰頭自語:“填十七歲好不好?”再多實在不可能了。他懂我意思說:“不用虛報,填真實的年齡好了。”寫名字時,我為曾被同學譏諷“性真”是僧尼法號,想到我一輩弟兄是“景”字排行,我的弟弟君怡譜名“景清”,便臨時自名曰“景英”;這個名字實很俗氣,大不如父親所給的原名。到我在女師畢業時,沅叔先生送每人一副他自書的對聯,題款知我還沒有號,他用景慕沈雲英之意,給我取“亦雲”二字。抗戰時起,我以字行不再用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