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天津讀書(第2/4頁)

沅叔先生看我在他面前寫詳細的三代履歷,我雖然沒有準備,而且是第一次寫履歷,我記得我父親所寫格式。父親以我嗣祖父母為父母,而稱祖父母為本生父母,故我的履歷裏亦寫有祖父母和本生祖父母二項,一切我照著所見過的規矩。沅叔先生看了我的報名單,叫我準備同船到天津,他說在天津還要招生四十名,並向外祖父說,考得好將不拘年紀,否則送我到“高等”;天津另外有個叫高等學堂的,亦是他所主持,若是保送,亦可免費。我就是如此意外的隨眾登程,來不及再回家,外祖父打電報給我母親預備行李;我的行李三件——一只箱子,一只網籃,一個鋪蓋——是由戴生昌輪船送出。動身之前,同學見我穿著長衫,笑問是否招有男生,我急自將長衫剪去半截,過膝短褂,勉強符合當時的女學生裝。

我們浩浩蕩蕩員生四十余人,在光緒卅二年丙午(一九〇六)夏末秋初,分乘招商局新裕、新濟兩輪先後出發。所住俱是房艙,每二人同一室,有上下兩層板床,各用自帶鋪蓋。我和姨母同室,她睡下層,我睡上層,二人都暈船嘔吐不已。在上層甚不便,我搬睡地板,鋪一席已無隙地,旁置面盆一備吐,茶壺一供止渴。開著艙門,略通空氣,姨母時刻叫小心茶壺面盆,怕我倒翻。我素有暈船暈轎之病,坐海船此系初次,房艙頗不潔凈,更為不慣。離家時一股勇氣,中途已想起家來,暗自流淚,惟不肯告人示弱。舟抵煙台,始能起身,小販上來兜售水果,均價廉物美,蘋果、葡萄、梨,鮮美為家鄉所少有。出門至此,已是北地風光,傳說中北方生活之苦,存有戒心,不想天產之佳,氣為之振。江浙同學均不能國語,僅周道如曾客他鄉,胡佩芝(永瑞)是安徽人能說官話,大家恃為護符;官話即普通國語。當時我們旅行最苦的一件事要自倒馬桶,用鋪蓋索結住桶柄,向海一拋;這工作在風浪搖擺中,姨母和別的年長同學合作,怕我失足,不讓我做。若幹年後,始知船上有大餐間設備最好,還有官艙亦比房艙為潔凈,當時只知有統艙,比我們還要不如。我們雖有若幹不便,但全艙盡是同學,一星期朝夕相共,家庭和個性都已熟識。後來在校,出入相照料,疾病相扶持,人人感覺第一期同學間感情特厚。我們到天津的一天,在紫竹林碼頭登陸,天只小雨,霎時大雨傾盆,抵校水已沒膝,候行李下午始到。自晨過午,大家忍著濕,天津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

天津本一濱海衛所,自通商辟埠,增加地理上重要性,地方日趨繁盛,其繁盛僅次於上海。與上海有不同點,上海的繁盛向租界附麗,天津則與租界抗衡。租界刺激了社會有心人,乘北洋大臣項城袁世凱權位之隆,在其治下,一時興教育、辦實業,為全國各地之冠。天津的警政亦有名,治安可靠。吾人於歷史對項城有不可恕的地方,然他這段在北洋總督任內所辦的新政,是不能抹煞的。其間有一位熱心而“為而不有”的嚴範孫(修)先生——那時我還不知其事——是與這些新政的舉辦大有關系。他是項城所敬重的一個朋友,家住天津故城,後來人們紀念他,稱他所住的街為嚴翰林胡同。他的嚴氏家塾即後來的南開大學,他與別處提倡地方事業的人不同,只鼓勵和成就別人做,而自己不居。

我們的女師亦在這個時候應運而生,校址在天津河北區,是中國人自營的新住宅區,馬路電燈自來水俱全。路以經緯分,用《千字文》句依次為名,女師所在的第一條橫馬路即名天緯路。這個學校名義上的倡辦人是北洋大臣袁世凱,在其任內入學的人,他都視作學生,實際籌備而主持者是傅沅叔先生。傅先生是四川江安縣人,一位少年翰林,辦學時還不過三十幾歲。他開辦初期的目標,要速成一百名小學教員,分向北京、天津、上海三處招生。那時讀書的女子甚少,讀過新書的更少,二十歲而尚未成家的少之尤少,不得不借才異地,躬自遠道招生,登報招收女生,在當時尚屬創見。後來北京、天津、保定三處,有不少江浙籍的女教師,於南北人情生活習慣的溝通,頗有貢獻,不能不說由於他的遠見和勇氣。一部分地方上狹窄人士,以為用北方的經費,培植異鄉的人,亦有持異議者。傅先生之後,校長都為本省人,學校名稱,亦由北洋女子師範學堂,改為直隸女子師範學校,又改為河北第一女子師範學校,最後擴充為河北女子師範學院。我是北洋女師時學生,畢業時,北洋大臣已非袁世凱而是楊士驤了。傅先生在我們一班畢業後,升任直隸提學使。張之洞為學部尚書,辦京師女子師範學堂,請他兼任校長,故京津兩地最早女學生都是沅叔先生弟子,而京女師教職員中,已有我速成的同學在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