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天津讀書(第3/4頁)

傅先生做我們校長——那時稱為監督——和我們見面是在全體聚會有典禮時,聽他訓話,此外我們的一班國文教師缺課,總由他自己來代。學校日常的事有吳藹辰(鼎昌)先生主持,那時稱為提調;吳提調是直隸清苑縣人,舉人而留日學師範。我們的日本女教師佐口美都子講教育學、心理學時,翻譯先生請假,他常代充翻譯。我們的課程分為第一部、第二部,前者偏重文史,後者偏重數理,由各人自願選擇,我選的第一部。我們的班次共分甲乙丙三班,同時入校,同時畢業,三班並不整齊劃一,有國文在甲班而數學在丙班者,亦有讀過外國書而對本國文史甚隔膜者,各按程度插班。大考三班同榜,以各自總平均定等級,此等級亦即津貼的標準,故人皆寧為“雞首”而不作“牛後”;各樣功課全在甲班者不過數人。因時勢所需要,我們有未畢業而已受聘兼課之人,沒有想做事而失業的人,時代與社會都十分優寵我們的。

我到津一個月後,父親母親在報上見我被錄取的消息,這是一九〇六年。我生平名不見經傳,這卻是第一次見報,忝居榜首。我函稟父母,選入偏重文史之部,功課全在甲班,考試成績得最高津貼,每月十元,足以自顧衣著。我與其他同學不同,須改換女裝。

在家塾時,我們都用最廉價之筆墨,到津後,自己出入書店,雖無補我拙劣的書法,我慷慨買上等紙筆文具,有時跡近浪費。

社會是期待我們的未來,不是獎許我們的既往,如此對待僅受有限畸形教育的女子,實在大厚了。我不能不感謝在家塾的老師們,不疏忽我們,使我們得接受這樣的機會。

在天津,我們前前後後的老師中,董賓國(士佐)先生四川人,孫師鄭(雄)先生江蘇人,鄧和甫(毓怡)先生河北人,都教文史十分認真。我在嘉興時,未讀諸子書,鄧先生是注意學術思想的人,引我們認識先秦諸子,提示時代地域與思想文體的關系。他叫我們看一段文字,評論其為某類作品,這亦是一個速成教法。講堂上讀不了多少書,然如果好學,亦可借以得點門徑。我始終不是做學問的人,但受鄧先生影響甚多,我的讀書方法常照他所提示。他是吳汝綸得意弟子,留學日本,剪了辮子將假辮釘在帽子上,夏天亦帶著黑紗瓜皮帽。教地理的南通張蔚西(相文)先生早年旅行西北,是中國地理教科書最早作者,我在私塾時已讀過他的書。這幾位老師若非官立學校經費充足,若非大邑集各地之才,是不容易遇到的。

我們有四位外籍女教師:兩個日本人,一個美國人,一個德國人。與同學們最親近的是那德國先生貝安納小姐,她教的是德文和圖畫。她本是一個油畫家,請來為西太後畫像,到京後期,安插在我們學校。沒有一位先生像她那樣在功課以外關心學生的生活起居,學生有病住病房,不管是否在她班裏,她無有不去探望。她看我們飯食不夠營養,冬天每日送我們一大鍋牛奶,放著可可粉,擺在飯廳裏,要大家取喝。大半的同學沒有吃過可可糖,亦不喜歡牛奶。她又覺得我們不夠社交娛樂,向監督說明,請同學到她家裏,或由她帶到她朋友家裏。她用心學中國話,與中國教師家庭往來,大概還從德文書裏讀中國歷史文學。她和中國人親近,很模仿中國風氣,比傳教士不同,與外交官亦不同。她會說英法語言,非萬不得已不肯說。德文班裏同學每人有個德國名字,她選擇給我的名字一改再改,解釋意義給我聽,不知要把多少好的意義給我,最後決定的,是含有勇往直前之意。她一心希望我到德國讀書,以為我的年紀讀完中國書而去不算遲,曾有一個暑假她想向監督商量帶我去北戴河。我後來回到南方,她還介紹駐上海德國副領事裴尼赤,請其為我尋一德文教師。那時同濟大學還未開辦,上海很少讀德文的人,裴先生熱心介紹領事館的秘書巴克洛,教了一短時期,不受薪水,我甚覺不安而中止。我歷述這段故事,記一個外籍女教師的認真和熱心,亦表示她們一個國民在異邦所努力的情形。吾弟君怡後來到青島讀德文,我母親的決定可能受我一點影響,則又是一件事。十余年以後,一九二二年之春,我和膺白同到柏林,事先寫信告訴貝先生,時黃伯樵、鄭仲完夫婦,和吾弟君怡都在德國留學,她日日向他們探問我的行程。我抵柏林不到一日,她的電話來了,立刻拿了一小盆花趕來會我。我亦和伯樵、仲完、君怡同到她離柏林半小時火車路程的家裏玩過半日。時德國在第一次大戰新敗之余,物資缺乏,人民生活刻苦到極點,她餉客的咖啡沒有糖,黑面包沒有白脫油2而她的畫,她在中國所拍的照,她譯的陶淵明詩我不知對不對,都陳列著給我們看了。她幾次拿著預先寫就給我的信而到柏林訪我,她說我不在家或沒有空,則留下信以當晤言,不虛此行,我常當著她面讀她的信。她願意為我和膺白畫一油畫的像,許我們只需要面坐一次,給她一張相片和看看我們所穿的衣服。正巧已經有徐悲鴻先生為我們在畫,我們謝了她;徐君時在柏林學畫。我離開柏林的時候,貝先生當面送給我一件紀念品,包紮甚好,同時交給我的信裏寫著,是她家藏的一件磁器,是德國人從中國學得的東西,叫我回到中國再開看,以免包裝之勞。這件磁器是一兜花有蓋的碗,帶回一點沒有破損,我保存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方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