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下)(第2/4頁)

只能如此,別無選擇。

要說殘忍,這或許是一種殘忍。可是,這就是權力鬥爭的遊戲規則。在這樣的規則之內,每個人都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你或許可以選擇充當什麽角色,但你絕對無法改變角色固有的規定性。在歷史和時代條件圈定的樊籠中,你只能最大限度地適應並利用規則,卻絕對無力改變規則。換句話說,你可以在規則中遊刃有余,但是你不可能溢出規則之外。進而言之,如果武德九年發生的是昆明池之變而非玄武門之變,如果這場巔峰對決最終勝出的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那麽李建成在殺掉秦王之後,會不會向秦王的兒子們揮起屠刀呢?

答案是肯定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一旦歷史選擇了玄武門之變,一旦命運之神鐘情於李世民,那麽太子和齊王的十個兒子就注定在劫難逃。

六月四日這一天午後,當秦王府的兩隊飛騎奉命沖進東宮和齊王府的時候,李唐皇族的這些金枝玉葉立刻發出了恐懼而絕望的哭號。那十個年輕或年幼的親王,還未及從喪父的巨大哀痛中擺脫出來,死神便已伸出冰冷的白爪輕而易舉地攫住了他們。

史書沒有記載他們的年齡。也許這對後世的讀者是一件好事,因為人們的內心可以避免受到某種觸痛。

但是史書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在泛黃的史冊裏,他們也就是那麽一小串毫無特征的符號,兩三行容易讓人忽略的文字而已。

李建成的五個兒子是: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義。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是:梁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

這就是他們留在歷史上的全部信息。

雖然他們的年齡不詳,可我們知道,李建成死時三十八歲,李元吉死時二十四歲,所以,他們的兒子能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最大的估計也不過弱冠之年,最小的很可能僅僅在蹣跚學步。

除了擁有一個共同的祭日之外,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各自短暫的一生中都曾經做過什麽,不知道他們有著怎樣的性情和嗜好,又有著怎樣的歡樂和憂傷;不知道他們心裏曾有過什麽難忘的記憶,也不知道他們對未來懷有怎樣美麗的夢想……這一切,我們通通無法知道。

我們唯一可以想象的是——當閃著寒光的鬼頭刀不由分說地朝他們細嫩的脖頸猛然鍘下的時候,他們依然清澈的眼神中一定寫滿了無盡的恐怖和迷惘。刀鋒閃過,十道鮮艷的血光飛濺而起,然後那十顆睜圓了瞳孔的頭顱就落地了,一如一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出人意料地從春天的枝頭黯然凋謝,萎落成泥。

在這樣的悲情時刻,他們的祖父李淵在哪呢?

這一天午後,當東宮和齊王府的上空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片慘烈的哀號時,這位老皇帝聽見了嗎?當這群昨天還環繞在膝前的孫子衣冠不整、滿面淚痕地被拉到刑場上的時候,老皇帝看見了嗎?

我們可以想象,即便李淵把自己藏在深宮最深的某個角落,即便他用力捂上自己的耳朵,再緊緊閉上自己的眼睛,十個孫子血光飛濺、人頭落地的那一幕還是會執著地浮現在他眼前,而聲聲淒厲的慘叫同樣會毫不留情地鉆進他的耳中,落在他早已不堪負荷的垂老的心上。

白發人送黑發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斯。

何況這個白發人昨天還是這個帝國獨一無二的主宰者,手上擁有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威。何況這些黑發人昨天還是帝國的天潢貴胄,身上流淌著天下最高貴的皇族血液。

可是一夜之間,這一切已恍如隔世。這個最高主宰者已經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而這些天潢貴胄不但已經人頭落地,而且全部被開除了皇籍。

這樣的失落和反差就尤其讓人難以面對,尤其讓人無力承擔……

此刻,李淵坐在太極宮中那仍然屬於他的一方禦榻上,目光淒楚而迷離,面容蒼老而疲倦。對於正在發生的這一切,他根本無能為力。連身子下面這方禦榻還能坐幾天都不知道,他還能怎麽辦?

他最遺憾的事情,也許是沒有見上這兩個兒子和十個孫子的最後一面。

也許,在這些兒孫的心裏,這也是他們倉猝離開人世時最大的遺憾吧?

如果你們糾結不散的冤魂注定要在太極宮裏徘徊和飄蕩,那就再來和朕見上最後一面。

不管你們是帶著滿身的鮮血,還是帶著一副可怕的幽冥之狀,都請你們入夢來吧……

與其讓朕輾轉反側、夜夜難眠,還不如來到朕的身邊,一吐你們最深的怨恨和不甘,傾訴你們無盡的傷痛和淒惶。

最後,希望你們的靈魂能從此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