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夢醒之後:散文在“戰鬥”與“閑適”之間(第3/12頁)

老師道:“呸,你懶得用功,便胡說,走!”

我想:“老師貪圖束脩罷。智識倒也還不如沒有的穩當,可惜粘在我腦裏,立刻拋不去,我趕快忘了他罷。”

然而遲了。因為這一夜裏,我已經死了。

……

接下去是“我”的一個夢境,在地獄裏因為有“智識”而受苦,最後“還陽”醒來,自究自問。這篇文章是針對朱謙之“知識就是罪惡”的虛無哲學觀點而發,但卻沒有采取論戰式,而是運用一個虛擬的夢來更隱晦更曲折地表達作者的感觸,主旨不在制敵而在究己,這非常像是《野草》的風格。三年後開始創作的《野草》在1921年就伏下了根芽。

《熱風》中另一篇1921年的作品可以有力地佐證上述觀點。該文叫《事實勝於雄辯》,全文如下:

西哲說:事實勝於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去年我在青雲閣的一個鋪子裏買過一雙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鋪子去照樣的買一雙。

一個胖夥計,拿出一雙鞋來,那鞋頭又尖又淺了。

我將一只舊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櫃上,說道:“這不一樣……”

“一樣,沒有錯。”

“這……”

“一樣,您瞧!”

我於是買了尖頭鞋走了。

我順便有一句話奉告我們中國的某愛國大家,您說,攻擊本國的缺點,是拾某國人的唾余的,試在中國上,加上我們上字,看看通不通。

現在我敬謹加上了,看過了,然而通的。

您瞧!

文中的胖夥計,不是很像《野草·死後》中那個小夥計嗎?《熱風》中的兩篇1921年之作,完全可以收人《野草》。這說明魯迅的散文藝術在戰鬥性之外,於1921年又明顯增加了另一種色調。當這種色調沉積下來,便與原來的戰鬥性一起,使魯迅散文煥發出更繁麗的色彩。

《熱風》中1922年的雜文有12篇,魯迅說:“大抵對於上海之所謂‘國學家’而發,不知怎的那時忽而有許多人都自命為國學家了。”其中有著名的《估<學衡>》、《“以震其艱深”》、《所謂“國學”》等篇,仍然保持著“五四”以前的戰鬥性。1923年,魯迅幾乎沒有創作,表面原因一是忙於《中國小說史略》的整理定稿,二是兄弟失和的家庭變故。但從創作風貌的變化上看,這一停頓蘊含著一個大的轉向。到了1924、1925兩年,魯迅一下子寫出了《仿徨》的全部12篇小說,《野草》23篇中的21篇,《墳》23篇中的15篇,《華蓋集》的全部45篇和另外37篇文章,進入其創作生涯的黃金時期。此期作品與以前相比,普遍凝練、厚重、深沆,有一種“重、拙、大”的境界。其中《墳》裏的15篇雜文,篇篇都是膾炙人口的名作,層層深人,跌宕起伏,其感染力不亞於長篇小說,至今仍是人們討論中國的國民性、民族性等問題的必引材料。

魯迅在1925年的最後一夜整理《華蓋集》時感嘆:“這一年所寫的雜感,竟比收在《熱風》裏的整四年中所寫的還要多。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態度卻沒有那麽質直了,措辭也時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滯在幾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貽笑於大方之家。”這說明魯迅自覺意識到文風、文氣的轉變。這位偉大的戰士並不是從一開頭就懂得“韌的戰鬥”的,是在“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交上了“華蓋運”之後,他才伏進塹壕,打起持久戰的。而那轉折點,大致就在1921年到1923年。

經過了1928年的《華蓋集續編》之後,魯迅的雜文藝術枝繁葉茂,走向成熟。一方面思想深邃無比,刀刀見血;另一方面才情橫溢,形象生動。魯迅使雜文成為一種可以融政論、史論、人論為一體的高級藝術。在文學史上,一個人能將一種文體由凡庸的地位提升到大雅之境,只有屈原可與之相侔。1926年以後直至臨終,魯迅除去寫了5篇《故事新編》外,幾百篇作品全部是雜文,結成十幾個集子。那時的魯迅,已經是飛花摘葉皆可傷人的大宗師了,真可謂之“雜文劍仙”。

雜文之外,魯迅給中國現代散文的最大貢獻是1924到1926年創作的《野草》。研究《野草》的文章和專著已經不少,這裏不宜多嘴淺議。只從本章的題旨說一句,《野草》同時表現了對戰鬥和閑適的兩種渴望和兩種拒斥。“五四”時期的魯迅是戰鬥的,30年代的魯迅也是戰鬥的。但二者的不同在於,前者的戰鬥是有所為的,是為了催人夢醒的戰鬥,而後者在一定意義上把戰鬥本身視作存在的本體。1921年以後的魯迅,曾有過“閑適”退隱的猶豫,但他終於沒有選擇“閑適”,或者說他以“戰鬥”為“閑適”,因為他對戰鬥和閑適都已看透。人們一般把魯迅寫作《仿徨》、《野草》的1924到1926年視為他的“仿徨期”,但不要忘記,寫作是對存在的反抗和否定。寫作《仿徨》和《野草》,正是他告別仿徨與絕望,然後走向更無畏的反抗的標志。至於魯迅心理上真正的“仿徨期”,恐怕是1921到1923年更為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