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幕為誰開

戲劇在“民眾”與“藝術”之間。

一位戲劇理論家說:“為了拯救戲劇,戲劇必須被摧毀,男演員和女演員們必須全部死於災禍……他們使藝術不可能存在了。”

中國的戲劇經歷過這樣的時期嗎?

1920年10月15日,上海《時事新報》第四版登出一則演出預告,叫做《中國舞台上第一次演西洋劇本》。文稱:“中國十年前就發生新劇,但是從來沒有完完全全介紹過西洋劇本到舞台上來。我們新舞台忝為中國劇場的先進,所以足足費了三個月一天不間的心血,排成這本名劇,以貫徹我們提倡新劇的最初主張。”

“這本名劇”,就是蕭伯納的《華倫夫人之職業》——當時廣告譯為《華奶奶之職業》。主持者是中國話劇的開創者之一、著名的文明戲演員汪優遊(1888-1937,字仲賢)。他與新舞台的幾位戲曲“大腕兒”夏月潤、夏月珊、周鳳久等合作,決心以“寫實派的西洋劇本第一次和中國社會接觸”為開端,為中國話劇的發展,打開一個具有轟動效應的突破口。為此,他們斥資千余元,制作全新布景,事先大登廣告,彩排三次,並選擇周六和周日兩個假日首演。考慮到中國觀眾接受西洋故事之隔膜,他們又將原著“變化形色,改成中國事情”。可以說,為了演出成功,能做到的都做到了——名劇、名家、名劇場、名演員,苦用功、高投入、廣宣傳,萬事俱備,志在必得。

演出慘敗。

據《戲劇》月刊1921年1卷5期《上海新舞台演華倫夫人之職業的失敗史》一文雲:“費了一百多夜的排練,心血,耗了七八個人的全副精神,擲了一千多元的資本,結果只演了三次!”

觀眾反應非常冷淡,上座率比新舞台平時售票最慘的日子還少四成。“演到第二幕就有幾位頭等座的看客站起來走了。二三等座裏也有嚷‘退票’的。半梅在頭等座裏聽見旁邊有人把劇中人說的‘社會’誤作‘茶會’。”

劇場的失敗,就是整個戲劇的失敗。這次失敗,使整個戲劇界在震動中陷人了“沉思”。

陳西瀅在《民眾的戲劇》一文中說:

凡是關心藝術,眼光明嘹的人,誰都相信中國的舊戲是應當改良的,新戲是應當提倡的。我們也贊同這樣的意思。可是一般提倡新劇的人,我們以為大都走進了“此巷不通”的死胡同。他們只知道新劇是要提倡的,他們卻不問怎樣的新劇是可以提倡的。他們不問一出戲是不是完全西歐的特產,裏面的風俗思想能不能得到中國觀眾的了解,他們更不問一出戲是不是改頭換面的舊戲,只有舊戲的短處,沒有舊戲的長處;他們只要看見“新戲”的招牌,便覺得義不容辭的應當往觀了。他們也未嘗不覺得坐在家裏舒服得多了,同朋友閑談有味得多了,但是為了提倡新戲,不得不做多少的“犧牲”。所以他們坐在劇場裏,恭恭敬敬,肅然穆然,掙紮著不讓那與時俱增的呵欠,占據優勢;他們面上的神色,無異乎臨刑,他們的前後左右也大都如此。

陳西瀅刻薄但卻準確地指出了新劇的尷尬之處。他由此提出:

戲劇是民眾的藝術,尤其是娛樂民眾的藝術。你們要民眾舍棄了消憂忘愁的舊劇,來隨了你們去“犧牲”,上法場,能不能有成功的希望?你們走的是不是死路?你們怎樣會得到民眾的贊助?

“民眾”一詞,在這裏被賦予決定性的意義。本來文學藝術就是生於民眾、用於民眾、離不開民眾的。尤其是標榜推倒貴族文學、建設國民文學,推倒古典文學、建設寫實文學,推倒山林文學、建設社會文學的“五四”新文學,更應該盡早認識到“民眾”的偉力。這個問題在戲劇這個環節上首先爆發了。

中國的戲劇變革發軔於晚清。19世紀末,就有一些上海學生,模仿西方戲劇進行演出,劇中沒有歌舞只有對話。這便是中國話劇的最早萌芽。

隨著維新派掀起的“小說界革命”浪潮,由於當時把小說和戲劇歸為同一文類,所謂“傳奇,小說之一種也”,-時間湧現了許多具有新思想、新內容的新劇作,戲曲界也大演時事戲、時裝戲。至1907年春柳社成立於日本,並演出《茶花女》、《黑奴籲天錄》等,再次掀起新劇演出高潮,遂使中國話劇初現雛形。其後,春陽社、進化團等組織推波助瀾,使“文明新戲”演遍大江南北,一種與中國傳統戲曲截然不同的戲劇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紮根了。

現代話劇的成長道路異常曲折。它源於學生演劇、宗教演出,從海外搬到國內,再借革命風雲遍地播種。當辛亥革命過後,文明新戲已能獨立行走,不僅有1914年的“甲寅中興”,更重要的是造就了第一批中國話劇的作者、演員和觀眾。學術界一般都對新文化運動之前的文明戲給予嚴厲批判,認為它“畸形”、“墮落”,但也應該認識到問題的另一面,即這也是早期話劇試圖“民族化”的第一步嘗試。戲劇的“下流”首先決定於觀眾的“下流”。面對幾百年舊戲傳統所培養起來的中國觀眾,又失去了革命性煽動的刺激,讓“文明新戲”如何生存呢?只能是先“投其所好”,上演第一,爭取觀眾第一,營業運轉第一。廉價的叫好聲中,中國觀眾畢竟接受了這種不帶歌舞的對話體戲劇,接受了穿時裝說白話,接受了男女合演,接受了寫實布景。只要接受了,紮根了,那麽今後的問題就不是“要不要”的存亡問題,而是“好不好”的改進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