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把日來吞了”:繁麗的新詩

1921年前後的小說是沉重的,因為小說的世界都是“過去時”。過去時的沉重到了不能承受之時,就會引發現在時和將來時的革命。這革命的亮麗色彩便體現在“五四”時期最昂揚的文體——新詩上。

1921年8月,創造社剛剛成立數十日,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了郭沫若的詩集《女神》。這是新文學史上第二部個人詩集。第一部個人詩集是胡適1920年3月出版的《嘗試集》,它雖然打破了傳統詩詞的桂梏,平淡自然,清楚明白,為白話詩的發展鋪下了第一層階石,但卻平鋪直敘,缺少激情與想象,缺少詩之所以為詩的“文學味”,難免被譏為“分了行的散文”。“胡適之體”為代表的早期白話詩顯然不能適應經過了五四運動之後激情澎湃的中國詩壇。於是,《女神》出現了。

《女神》的《序詩》寫道:

我是個無產階級者:

因為我除個赤條條的我外,

什麽私有財產也沒有。

“女神”是我自己產生出來的,

或許可以說是我的私有,

但是,我願意成個共產主義者,

所以我把她公開了。

“女神”喲!

你去,去尋那與我的振動數相同的人,

你去,去尋那與我的燃燒點相等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愛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們的心弦撥動,

把他們的智光點燃吧!

1921年5月26日

作者的自信是毫無虛妄的,一部《女神》,的確撥動了無數的心弦,點燃了無數的智光。

《女神》包括《序詩》共有57篇作品,分為三輯。第一輯由三部詩劇組成:《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根據女媧煉五色石補天的神話而作的《女神之再生》,強烈地表達了拋棄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思想。女神們說:“新造的葡萄酒漿/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我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甚神像!”在詩劇的結尾處,舞台監督上場向聽眾一鞠躬說:“諸君!你們在烏煙瘴氣的黑暗世界當中怕已經坐倦了吧!怕在渴慕著光明了吧!作這幕詩劇的詩人做到這兒便停了筆,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熱力去了。諸君,你們要望新生的太陽出現嗎?還是請去自行創造來!我們待太陽出現時再會!”這與朱自清《光明》一詩結語所雲“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的意旨相通,時代已經不甘再等待,而要進入一個自我飛旋的階段。

《湘累》是根據娥皇、女英的傳說,結合屈原《離騷》的意境寫成。漂泊在洞庭湖的屈原神志激昂而近於錯亂,寧死不肯向邪惡低頭。他高叫:“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這分明是作者借人物之口在“夫子自道”抗戰時期作者著名的歷史話劇《屈原》,其思想核心可以說就發源於此。

《棠棣之花》是借用戰國時代聶政剌俠累的故事,寫聶政臨行前與姐姐聶婺到母親墓前歌簫訣別。聶政說:“近來雖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戰,然而唱者自唱,爭者自爭。不久之間,連唱的人也自行爭執起來了。”聶簍唱:“不願久偷生,/但願轟烈死。/願將一己命,/救彼蒼生起。/蒼生久塗炭,/十室無一完。/既遭屠戮苦,/又有饑饉患。”這裏說的不像是戰國,而像是民國。最後聶娶唱道:“去吧,二弟呀!我望你鮮紅的血液,進發成自由之花,開遍中華!二弟呀,去吧!”這又分明是“五四”時代的激越口號。總之,第一輯裏的三部詩劇,雖是歷史題材,但都借過去時的事,講著現在時的話,與第二輯、第三輯的現實吟唱,是一脈相通的。

第二輯的30首詩是《女神》的主體,是“五四”時期激蕩千萬青年心胸的洪鐘大呂。其中第一首長詩《鳳凰涅槃》,是《女神》中篇幅最長的作品。它借古代天方國神鳥“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後,“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和中國關於鳳凰的傳說,寫成了一部氣壯山河的民族更生的史詩。長詩分為序曲、鳳歌、凰歌、鳳凰同歌、群鳥歌和鳳凰更生歌五部分,結構上儼然是一部華麗輝煌的交響樂。序曲中,一對鳳凰在除夕將近、寒風凜冽的丹穴山上集木歌舞,燃火自焚。鳳歌中,對茫茫宇宙發出一連串本體性的天問和詛咒:

宇宙呀,宇宙,

你為什麽存在?

你自從哪兒來?

你坐在哪兒在?

你是個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個無限大的整塊?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