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把日來吞了”:繁麗的新詩(第4/8頁)

一個“我把日來吞了”的偉大形象,籠罩了整個1921年前後的中國詩壇。我們完全有理由把《女神》的作者尊稱為“天狗詩人”。

《女神》的第三輯是26首形式風格多樣的短詩,主體格調是委婉悠揚的“小我”奏鳴曲,多側面地表現了“五四”精神的豐富性。如《Venus》一首:

我把你這張愛嘴,

比成著一個酒杯。

喝不盡的葡萄美酒,

會使我時常沉醉!

我把你這對乳頭,

比成著兩座墳墓。

我們倆睡在墓中,

血液兒化成甘露!

這是對愛和美的深切向往與陶醉。《死的誘惑》是郭沫若自認的“最早的詩”,大概作於1918年初夏:

我有一把小刀,

倚在窗邊向我笑。

她向我笑道:

沬若,你別用心焦!

你快來親我的嘴兒,

我好替你除卻許多煩惱。

窗外的青青海水

不住聲地也向我叫號。

她向我叫道:

沫若,你別用心焦,

你快來入我的懷兒,

我好替你除卻許多煩惱。

此詩頗有些《嘗試集》的味道,但卻形象表達了“五四”時期青年對“死亡”的本體性思考。此外如《晚步》的平淡清新,《蜜桑索羅普之夜歌》的縹渺神秘,“我獨披著件白孔雀的羽衣,/遙遙地,遙遙地,/在一只象牙舟上翅首”。還有《霽月》的幽寂祥和,《日暮的婚筵》的嬌艷多彩,寫夕陽與大海這對新人:“新嫁娘最後漲紅了她豐滿的龐兒,被她最心愛的情郎擁抱著去了。”這些詩作的廣泛探索,正如魯迅開辟了新文學小說的多種風貌一樣,可以說也開辟了中國新詩的多種風貌。與《女神》中前兩輯作品相通的是,它們都具有豐富的想象、深摯的真情、精確的感悟和華麗的藻繪。郭沫若曾在《論詩三劄》裏把“詩的藝術”概括成一個公式:詩=(直覺+情調+想象)+(適當的文字)。《女神》可以說是這個公式的最佳典範。這位才華橫溢的天狗詩人似乎想要寫出天下所有形式的詩來。他評論道:“海涅的詩麗而不雄。惠特曼的詩雄而不麗。兩者我都喜歡。兩者都還不足令我滿足。”郭沫若似乎更喜歡雪萊:“他有時雄渾倜儻,突兀排空;他有時幽抑清沖,如泣如訴。他不是只能吹出一種單調的稻草。”(《雪萊詩選·小序》)郭沫若的《女神》是在既深又廣的意義上把中國新詩推入了“現代”的軌道。詩集出版不久,聞一多在《女神之時代精神》中指出《女神》“不獨喊出人人心中底熱情來,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聖的一種熱情”,他評論道:“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新詩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有人講文藝作品是時代底產兒。《女神》真不愧為時代底一個肖子。”

1921年,中國文壇風起雲湧,佳作叠出,但若以某部作品的成就和影響來看,完全可以說:《女神》至尊,無出其右!本章以較多的篇幅引述和評價《女神》,原因正在於此。

郭沫若1923年出版了詩文戲曲集《星空》,裏面的詩歌喪失了《女神》奮發淩厲的氣質,映入眼簾的是“帶了箭的雁鵝”、“受了傷的勇士”、“可怕的血海”、“莽莽的沙場”、“閃閃的幽光”、“鮮紅的血痕”、“深沉的苦悶”。這表現出“五四”退潮期的社會心理嬗變,有人說《女神》是詩的《呐喊》,而《星空》則是詩的《仿徨》。仿徨期的藝術也許更精致、更圓熟,例如《星空》中《天上的市街》一詩,長期被列入中小學課本: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

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著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但這也分明是一種逃避。而逃避不可能是永久的。曾有過天狗般能量的詩人在逃避之後如何轉化那巨大的能量,將是兇吉未蔔的。

郭沫若1928年出版的《前茅》,除《序詩》寫於1928年外,其余22首詩實際都寫於1921至1924年。這裏不再有《星空》中的逃避和低徊,但也沒有回到《女神》的自由和無畏,而是更多地進行預言和召喚。他預言“靜安寺路的馬路中央,終會有劇烈的火山爆噴”,他預言太陽“在砥礪他犀利的金箭,要把妖魔射死”。在《太陽沒了》一詩中,作者頌揚剛剛去世的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