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夢醒之後:散文在“戰鬥”與“閑適”之間

中國現代散文是在戰鬥中橫空出世的。

從1917年新文化運動開始,現代散文就在打倒“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的否定句式中樹立起自己的形象。一次次的進攻、辯駁,不知不覺中,作為戰鬥武器的文字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美學風采。它使用清楚明白、邏輯嚴密的白話,不為聖人立言,抒發個人意志,高張科學與民主的旗幟,自由馳騁筆墨,愛憎分明,充滿激進批判的青春氣息。正是這種文字的沖鋒陷陣,為新文學全面掃清了一片開闊的戰場。各種體裁的新文學創作才得以登場打擂,而現代散文的誕生,也就自然孕育於其間了。

1921年,正是這種戰鬥性的散文發展到髙峰的時期。最有代表性的,是《新青年》於1918年首創的“隨感錄”。“隨感”二字,在今天不起眼得很,中小學語文教師就常常布置學生做“隨感”。但在“五四”時期,這“隨感”卻是個性解放的自由思想的載體,是打破“文以載道”堡壘的炸藥包。隨感錄開創了現代散文的一個大宗——雜文。《新青年》以外,李大釗、陳獨秀主持的《每周評論》,李辛白主持的《新生活》,瞿秋白、鄭振鐸主持的《新社會》,邵力子主持的《民國日報》副刊《覺悟》等,都開辟了“隨感錄”專欄。其他許多報刊則辟有“雜感”、“評壇”、“亂談”等欄目,與“隨感錄”一起把“雜文”推到了現代散文的前台。其中產生了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周作人、劉半農、錢玄同等一批優秀的雜文家。從《新青年》到《莽原》、《語絲》,再到30年代以後的《萌芽》、《太白》、《中流》,戰鬥性的雜文成了現代散文最有分量的組成部分。

1921年6月,陳獨秀在《新青年》9卷2號上發表了三篇隨感錄,篇幅雖小,但氣勢磅礴,充分體現了陳獨秀雜文的“王霸之氣”。《下品的無政府黨》第一段如下:

我前次聽說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即虛無主義的無政府黨,在中國讀書人中還總算是上品;其余那一班自命為無政府黨的先生們:投身政黨的也有,做議員的也有,拿幹俸的也有,吃鴉片煙的也有,冒充人家女婿的也有,對人說常同吳稚暉先生在上海打野雞的也有,做陸軍監獄官的也有,自稱湖南無政府黨先覺到處要人供給金錢的也有,以政學會誣人來謀校長做的也有,書已絕版尚登廣告勸人寄錢向他購買的也有,謀財殺害嫂子的也有,可以說形形色色無奇不有了。

這一段痛斥如同開花炮彈,四面飛炸,罵盡了那些假革命以謀私利的無恥之徒,堂堂正正,不容辯難。

《青年底誤會》一篇只有一大段:

“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現代青年底誤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說要鼓吹主義,他就迷信了主義底名詞萬能。你說要注重問題,他就想出許多不成問題的問題來討論。你說要改造思想,他就說今後當注重哲學不要科學了。你說不可埋頭讀書把社會公共問題漠視了,他就終日奔走運動,把學問拋在九霄雲外。你說婚姻要自由,他就專門把寫情書、尋異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課。你說要打破偶像,他就連學行值得崇拜的良師益友也蔑視了。你說學生要有自動的精神,自治的能力,他就不守規律,不受訓練了。你說現在的政治、法律不良,他就妄想廢棄一切法律、政治。你說要脫離家庭壓制,他就拋棄年老無依的母親。你說要提倡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他就悍然以為大家朋友應該養活他。你說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你說反對資本主義的剩余勞動,他就不尊重職務觀念,連非資本主義的剩余勞動也要詛咒了。你說要尊重女子底人格,他就將女子當做神聖來崇拜。你說人是政治的動物,不能不理政治,他就拿學生團體底名義幹與一切行政、司法事務。你說要主張書信秘密自由,他就公然拿這種自由做誘惑女學生底利器。長久這樣誤會下去,大家想想是青年底進步還是退步呢?

全文除了首尾兩句,共由15個“你說……他就”的條件句組成,一瀉千裏,不留余地,如丈八蛇矛,鋒銳無敵。淋漓盡致地發揮出雜文的戰鬥功能。

《反抗輿論的勇氣》篇幅很短小:

輿論就是群眾心理底表現,群眾心理是盲目的,所以輿論也是盲目的。古今來這種盲目的輿論,合理的固然成就過事功,不合理的也造過許多罪惡。反抗輿論比造成輿論更重要而卻更難。投合群眾心理或激起群眾恐慌的幾句話,往往可以造成力量強大的輿論,至於公然反抗輿論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然而社會底進步或救出社會底危險,都需要有大膽反抗輿論的人,因為盲目的輿論大半是不合理的,此時中國底社會裏正缺乏有公然大膽反抗輿論的勇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