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夢醒之後:散文在“戰鬥”與“閑適”之間(第2/12頁)

一共六句話,句句相扣,完全以邏輯取勝,恰如一道九節鞭打下的深痕,讓人感到力可開碑。魯迅曾贊道:“獨秀隨感究竟爽快。”這一覽無余的“爽快”中含有政治家的氣勢,卻少了些政治家的韜略。直到中國共產黨成立的1921年7月,他還在《新青年》上發表《卑之無甚高論》,認為“中國人民簡直是一盤散沙,一堆蠢物,人人懷著狹隘的個人主義,完全沒有公共心”,從而提倡少數人專政。這是陳獨秀坦誠的個人思想,但這思想與共產黨的宗旨頗有枘鑿。恐怕陳獨秀還是做個雜文家和學者的好,政黨領袖於他並不十分相宜。

李大釗的雜文在氣勢上與陳獨秀類似,形象思維稍多一些,因而文學感稍強,如《“中日親善”》一篇:

日本人的嗎啡針和中國人的肉皮親善,日本人的商品和中國人的金錢親善,日本人的鐵棍、手槍和中國人的頭顱血肉親善,日本的侵略主義和中國的土地親善,日本的軍艦和中國的福建親善,這就叫“中日親善”。

連用5個“親善”,顛覆了最後一個“親善”,要言不煩,一針見血。再如《赤色青色》,只有一句:

世界上的軍閥財閥怕赤(赤軍的赤)色,中國現在的官僚政府怕青(青年的青)色,這都是他們眼裏的危險顏色。

留有余地,令人回味,表現出寸鐵殺人的力度。

代表早期雜文風格的還有劉半農和錢玄同等。劉半農“一是暢達流利,發揮駁難的氣勢;二是運用反語,竭盡誇張之能事。無論采取哪一種寫法,他都寓莊於諧,以滑稽出之,使讀者感到津津有味親切易懂”。司馬長風說:“劉半農許多詩頗近乎散文,但他寫的雜文則多屬戰鬥格的東西。反距散文較遠。”錢玄同也是一員戰將,常說極端的驚人之語,如要把京劇“全數掃除,盡情推翻”,還提出要廢除漢字,以及人過40歲就該槍斃等等。魯迅評價他的雜文為“頗汪洋,而少含蓄”。這類戰鬥性的雜文所起的歷史作用是打破“鐵屋子”,把沉睡的人們從夢中喚醒。至於夢醒之後何去何從,就不是單純的沖鋒呐喊所能包括的了。看看魯迅1921年以後數年的散文創作,無疑可以加深對這一問題的認識。

1921年,魯迅只寫了6篇作品。兩篇小說收入《呐喊》,兩篇雜文收入《熱風》,另兩篇後來收人《集外集拾遺》。魯迅1918年9月15日在《新青年》發表第一篇隨感錄,該年共有15篇作品,1919年則有26篇作品,其中《熱風》內的雜文占21篇,而1920年突然只有4篇作品,全部是《呐喊》中的小說。1921年可以說是1920年狀態的延續,1922年又見起色,有19篇作品,而到1923年又降到4篇。1924年以後突又進入高產期,並一直保持下去。魯迅在《熱風》的題記中說:“五四運動之後,我沒有寫什麽文字,現在已經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散失消滅的事。”看來魯迅頗不重視在運動高潮時“錦上添花”。他是呼喚那運動到來的“呐喊家”。當他“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迎來“新世紀的曙光”時,就不屑於擠在慶典的隊伍中歡呼雀躍了。隨喜勝利的人有的是。《熱風》題記又說:“於是主張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許多還就是在先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們,但他們卻是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運動。這也就是後來又將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罵譏笑的,正如笑罵白話文的人,往往自稱最得風氣之先,早經主張過白話文一樣。”

所以,1920年和1921年,是魯迅散文戰鬥的一個“幕間休息”期。休息並不意味著不再需要戰鬥了,而是要經過休整,迎接更激烈復雜的戰鬥。

魯迅說:“只記得一九二一年中的一篇是對於所謂‘虛無哲學’而發的”,這便是《熱風》中的《智識即罪惡》。該文的寫法很奇特:

我本來是一個四平八穩,給小酒館打雜,混一口安穩飯吃的人,不幸認得幾個字,受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想求起智識來了。

那時我在鄉下,很為豬羊不平;心裏想,雖然苦,倘也如牛馬一樣,可以有一件別的用,那就免得專以賣肉見長了。然而豬羊滿臉呆氣,終生胡塗,實在除了保持現狀之外,沒有別的法。所以,誠然,智識是要緊的!

於是我跑到北京,拜老師,求智識。地球是圓的。元質有七十多種。X+Y=Z。聞所未聞,雖然難,卻也以為是人所應該知道的事。

有一天,看見一種日報,卻又將我的確信打破了。報上有一位虛無哲學家說:智識是罪惡,贓物……虛無哲學,多大的權威呵,而說道智識是罪惡。我的智識雖然少,而確實是智識,這倒反而坑了我了。我於是請教老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