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受命回國

1886年1月,查理乘坐的蒸汽船緩慢駛進渾濁的黃浦江,停靠在位於虹口的英聯船廠的碼頭上。江面上停滿了外國輪船和載貨帆船。在停放於外灘附近的船只當中,有5艘廢棄的臭名遠揚的鴉片運輸船。它們曾是趾高氣揚的快速帆船,現如今,船上的桅杆已被盡數砍去,只剩下短短的木樁,看起來倒像是古羅馬時代那種單層甲板的大帆船。這些船只的甲板上支著遮雨棚,船艙裏還堆積著從印度運來的鴉片,這些精心保管的鴉片都是外國洋行的存貨。

按照慣例,乘客們一般不在臟亂嘈雜的虹口下船,而是會改乘舢板沿河逆流而上,來到距此幾百碼處的外灘,在此登岸,這樣顯得體面一些。查理後來給步惠廉這樣講述了他回到上海時的情景:他和柏樂文醫生一起乘坐舢板駛往外灘。一個又高又瘦的老太婆在船尾搖著船槳,舢板悄無聲息地劃過蘇州河口,來到英國領事館前的河堤。那時已經有很多關於外灘的照片流傳,從照片上看,這裏呈現出的是一派完美無瑕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悠閑風光。從領事館的大門可以看到裏面漂亮的花園,此外還有紅花綠樹掩映下的磚結構屋舍,英國國旗則懶洋洋地在空中飄蕩。外灘上正對英國領事館的地方是一座半圓形的演出台。日落時分,住在此地的白種人便會攜女眷一起來此品酒賞樂。那時外灘的道路已經鋪上了石子,路旁也種上了各種遮陽的樹木。那裏警戒森嚴,不允許東方人出入。不過黃包車夫卻隨處可見,他們靜靜地等在那裏,車把手向前傾斜著放在地上,有些黃包車的座位上還裝了帶流蘇的遮陽篷。整個外灘到處都是壯觀威風的小洋樓,大都有三四層高,廊柱高大莊嚴,陽台寬闊,站在上面可以鳥瞰江面上那一派繁忙的景象。

雖然那裏呈現的完全是西方景象,而四周彌漫的卻是濃郁的東方氣息,這一點毋庸置疑。這種氣息像是一種由各種鮮花、少量酸梅醬、秘制烤蒜和扭動的槍烏賊混雜在一起所產生的氣味,又像是一種對饑餓的回憶、對要被砍頭的恐懼,或是一種排便後的快感。住在這裏就像是浸泡在羊水中,離開它則如同把胎兒從子宮裏猛拉出來。

放眼望去,江面一直延伸到天邊,一望無際,天水渾然一片,頗有新加坡或孟買那樣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雄偉氣勢。如果你是英國人,此時此刻一定會為自己身處這個黃金時代而感到自豪。

根據安排,查理動身去遠在虹口另一端的地方拜會上海監理會布道團的首要人物林樂知博士。這次會面注定不會有太好的結果。林樂知一向自視甚高,雖然他是美國人,卻跟許多英國人一樣,多年前就來到了中國,在這座東方象牙塔和思想的花園裏紮下了根。美國南北戰爭前,林樂知便以傳教士的身份來到中國,內戰切斷了美國國內教會給他的所有資金。為了生活,他找了一份工作,在上海廣方言館擔任教師,兼做一些翻譯工作。在那裏,他開始廣泛接觸中國的特權精英階層。在林樂知看來,“傳教士”這個詞有點兒誤導別人。從基督使者的傳統來講,他應算是一位高級牧師。他並不願意向那些未受洗的平頭百姓宣講西方宗教思想,或者強迫他們去關心基督的種種美德。他認為自己更像是中國知識階層的布道者,他設想,如果能讓中國的精英知識分子對西方科學產生深刻印象,讓他們接受西方文化乃至玄妙的基督教教義就會更容易一些。

在將近40年的時間裏,林樂知向這個圈子裏的人傳播西方知識的主要工具是他創辦的一份名為《萬國公報》[1]的文言文雜志。該雜志刊登的大都是政治、經濟、科學、宗教和社會問題等方面的文章,各界要人爭相閱覽。這份雜志是兩種文化之間的主要匯合點。此外,林樂知還在上海創辦了中西書院,配備的師資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模式培養出來的年輕有為的中國學者,他安排學生們用文言文撰寫體現他思想觀點的文章,然後在《萬國公報》上發表。

在他眼裏,查理不過是個野心勃勃的村夫而已。

1886年,上海監理會布道團只有6名傳教士,受林樂知的直接領導。其中有三人因不堪忍受他的管理,請求調到日本。

就在查理抵達上海的前兩天,林樂知博士在給麥克泰耶勒主教和納什維爾監理會的信中公開表達了他的疑慮。他說,這個學成歸國的人造成了一個難題:也許查理已經美國化了,但他骨子裏還是一個中國人,因此不應享受特殊待遇;如果說要資助或者提拔某個中國人的話,那也應該從林樂知培養的人當中去選。

“還有另外一條……”在給監理會的信中,他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