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德:不願做皇帝的人(第4/14頁)

我們可以想象原本無拘無束的太子突然被套進這樣沉重的“籠頭”的感覺。要把那些佶屈聱牙、完全不解其意的漢字一個個強行塞進大腦,對太子來說,無異於一種精神酷刑。從開學第一天到最終停止學業,他幾乎沒有一天對學習產生過真正的興趣。在老師的苦口婆心、威逼利誘、軟磨硬泡下,他有時候會勉勉強強學上一會兒,不過更多的時候卻是拖延、哭鬧、逃課和以打瞌睡為主要形式的消極反抗。七年的學習生活就是與書本的七年鬥爭史。面對這樣的特殊學生,那些博學多才的老師還真是“老虎吃刺猬”——無法下口。他們既無法用打手板之類的手段來對付這位尊貴的學生,也想不到用更為生動有趣的教育方式來啟發太子的學習興趣。他們一切努力的結果只是使朱厚照離書本越來越遠。七年的教育下來,他連一本《論語》都還沒有讀完,至於什麽《大學衍義》、《歷代通鑒纂要》就更不用提了。按照傳統社會的教育標準,太子的教育也就剛剛達到小學畢業水平。

當然,整整七年間,太子所做的事不僅僅是背下了半部《論語》。上課時間越是難熬,放學後的遊戲就越是快樂。在課堂上,他是一只病懨懨的貓;回到自己的寢宮,他立刻變成了活蹦亂跳的小老虎。一分一秒地熬到下課,他立馬投入遊戲當中,踢球馴豹、熬鷹走馬,花樣翻新。他的遊戲排場越來越大,帶領太監玩戰鬥遊戲,動不動就組織起上千人的隊伍,喊殺震天、鼙鼓動地,幾乎把一座東宮翻個底朝天。父親後期荒怠政務,整日飲酒聽戲,顧不上朱厚照的教育,太子的遊戲也就越來越沒有節制,經常是夜以繼日、秉燭夜玩,一鬧就鬧個通宵,第二天到課堂上去打瞌睡。

傳統教育之所以采用蠻不講理的“填鴨式”,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磨去孩子身上的活力和“火氣”,使他們變得少年老成、循規蹈矩。可是,在朱厚照身上,這種意圖產生了相反的效果。他的頑皮好動、強橫任性不但沒有一絲收斂,反而愈演愈烈。

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太子登基,將會給帝國政治生活帶來什麽樣的變化。

大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弘治皇帝在三十六歲的盛年突然去世,十四歲的朱厚照成了新皇帝。端坐在奉天殿那尊巨大的寶座上,這個頑皮的孩子有點手足無措。昨天他還因為和太監們玩頂牛遊戲輸了哭鼻子,今天他卻成了整個帝國的新當家,帝國的所有重大事情都要聽候他的裁決才能施行。

朱厚照的第一個感覺是當皇帝“不好玩”。他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每天早上六點,他就得被太監叫起來,準備早朝。整整一個上午,他都被鋪天蓋地的奏章和千頭萬緒的政務所包圍,聽那些頭發花白的老頭子絮絮叨叨地講那些他根本聽不懂的繁雜政事。早朝之後,便是“日講”,也就是兩個小時的學習。午膳之後,更要習字,練習批閱奏折。直到晚飯後,他才能有一點兒自己的時間,到後海泛泛舟,到工匠處看看木匠做活兒。可是一到戌正,也就是晚上八點鐘,他就得回宮睡覺了。更要命的是,不論他到哪裏、做什麽,身邊都跟著文書房的太監,記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是為“起居注”,將來要編成實錄,傳給後世臣民,供他們借鑒“學習”。

剛剛上任,朱厚照摸不著水深水淺,咬著牙堅持了一個多月。一個多月過去,他終於熬不住了。他起床越來越晚,上朝時間越來越短,“日講”也越來越敷衍。據正德大臣藍東興《明武宗評述》記載,在登基一個月後,經常日上三竿,皇帝還不起床。那些站在宮門前等候皇帝的儀仗隊成員實在堅持不住,橫七豎八地“坐臥任地”,三三兩兩地坐在那兒閑聊。那些太陽還沒出來就進宮的大臣更是腰酸膝軟,他們大多年事已高,“棄杖滿地”,不斷捋著胡子長籲短嘆。威儀嚴整的朝堂一片狼藉,如同候車大廳。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出來了,敷衍一個時辰,就早早宣布退朝。退朝不久,人們就會發現皇帝帶領一隊太監馳出宮門,或者去南苑打獵,或者去西海泛舟。

整個帝國都陷入了憂心忡忡之中。那些受先帝顧命的朝廷重臣更是心急如焚,片刻難安。在他們看來,大明王朝的前途已經岌岌可危。

在專制社會,皇帝對於整個國家的影響實在是過於巨大了。在中國式政治結構之內,權力集中在皇帝一個人之手,天下所有重要事情都要由皇帝一人來決定,所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整個國家的興亡端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的任何一個細微的舉動都會對天下產生重大影響。黑格爾認為,中國式專制的缺點在於,只有皇帝一個人對整個國家的前途命運負責,其他人都缺乏責任心。皇帝必須擔任這個龐大帝國的那個不斷行動、永遠警醒和自然活潑的“靈魂”。在《歷史哲學》一書中,黑格爾如此說:“假如皇帝的個性竟不是上述的那一流——就是,徹底道德的、辛勤的、既不失掉他的威儀而又充滿了精力的——那麽一切都將廢弛,政府全部解體,變成麻木不仁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