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德:不願做皇帝的人(第3/14頁)

皇帝就是大明社會這座金字塔的寶頂,是禮儀和秩序的象征,圍繞皇帝所制定的種種煩瑣而嚴格的禮儀制度都體現了神聖不可侵犯的秩序精神。就以穿衣服為例,宮內建立了一種專門档案,叫“穿戴档”,詳細記錄皇帝每天服飾的穿戴情況。每季、每月、每天穿什麽樣的衣服,都有嚴格的日程規定,絲毫不得紊亂。甚至一天之內,皇帝也必須換三次以上衣服:上朝要穿朝服,下朝要換常服,就寢前要穿寢服。

皇帝吃飯也不能隨心所欲。吃飯的時間、地點都有祖制明確規定,後世皇帝不得擅自更改。禦膳的食譜每天由內務府大臣劃定,每月集成一冊。每次傳膳,都要按皇帝儀制,上菜近百種,雖然大部分菜皇帝根本不動,但是也必須擺上。為了防止近侍掌握皇帝飲食規律不利安全,祖宗規定,每種菜最多只能吃三口……

皇帝甚至連睡覺也沒有自由。皇帝到哪個宮中就寢,都會由尚寢局事先安排。就寢順序,也有嚴格規定,比如妃子必須從皇帝的腳下爬進被裏,接受皇帝的“寵幸”。“幸”到規定時間,比如說三十分鐘,門外值守的太監就會高聲喊道:“請萬歲爺節勞。”這也是祖制所定,為的是防止皇帝縱欲過度,傷了身子,耽誤第二天日理萬機。

在一定意義上說,皇帝簡直就是世上最可憐的囚徒,他的刑期是無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皇帝這個位置,它的最佳人選應該具有超人的耐性和自制力,最好性格內向、反應遲鈍,或者年紀已長、血氣已定。

很不幸,除了血統以外,不論從哪方面看,朱厚照都不是皇帝的恰當人選。

朱厚照天資聰穎,這有多種材料可以證明。

但是,上天賦予了他“多血質”的人格特征——他活潑好動、反應敏捷,但是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興趣和情緒多變。這樣的人最難忍受按部就班的刻板生活。對於皇帝這項工作來說,這種性格的人無疑是最不適合的。

而後天教育又強化了他的性格缺陷。

鳳子龍孫接受的當然是最好的教養,這是多數人頭腦中的另一個謬見。事實幾乎恰恰與之相反,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衡量,大明王朝的皇子們所處的是帝國內最惡劣的教養環境。

皇子當然都是被溺愛的,而大明開國以來最尊貴的皇子朱厚照受到的溺愛比別人又深了一層。半歲的太子受到了天下最為精心的照顧。他是在一種絕對順從、縱容的氛圍中長大的。他擁有上百名的保姆、太監、差役為他服務。他們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盡量順從他的任何要求,不管這一要求是合理的還是乖戾的。他一啼哭,他們都會如臨大難;他破涕一笑,他們才如釋重負。

對於明朝人來說,皇族的優越即在於不受限制地享樂的權力。皇子越被照顧,得到越多的物質享受,就越為幸福。他們根本不懂兒童期受到一定的約束和訓練對一個人自我控制能力形成的重要性。由於永遠處於關心和溺愛的中心,由於所有的要求都會得到毫不延遲的滿足,這個孩子的人格基部不可避免地埋植下了種種重大缺陷:他極端任性,想要什麽就必須得到什麽。他想到一種玩具,整個東宮都要連夜出動,去給他尋找。他耐挫能力極低,不能接受任何挫折。他的十多個乳母輪流休息,二十四小時值班,以備他什麽時候想吃奶就吃。他自私,永遠以自我為中心,不知為他人著想。剛剛學會射箭,他就發明了一種遊戲——用小箭專射太監的屁股。看著他們痛得齜牙咧嘴,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似乎太監的屁股與他的屁股不同,天生就是用來被射著玩的。

與過於寬松隨意的家庭教育比起來,突如其來的學校教育又過於嚴格、刻板。太子的教育關乎國家根本,因而受到了大明帝國空前的重視和關注。傳統的啟蒙教育是反人性的,而傳統的帝王教育則更是令人窒息,它由兩個沉重的部分組成:

第一,它由一系列刻板的規矩連綴而成。《明史·志第三十一》記載,為了昭示太子讀書的重要性,大明王朝為太子上學制定了一套煩瑣嚴格的禮儀:每天上午九時,太子的侍衛接班站好後,太子出閣,講官們行四拜禮後,鴻臚寺官請太子升文華殿,由執事官引導升座。待太子坐好,鴻臚寺官宣布進講開始,一名講官從東班出,另一名講官從西班出,到講案前並立叩頭。展書官上前給他打開書本,東班講官到講案前報告今天講四書中的某一部,西班講官報告講經史中的某一部……還沒有正式開講,這些煩瑣的儀式就需要太子規規矩矩地在座位上枯坐半個小時。

第二,它由一系列沉重的功課組成。李洵《正德皇帝大傳》記載,因為太子身份的特殊,所以給他準備的功課也遠比一般兒童要重。除了四書五經之外,還有歷代皇帝聖訓、歷代通鑒纂要、天下地理形勢等內容。這些內容,一個成年人也不見得能感興趣,更何況一個七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