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德:不願做皇帝的人(第2/14頁)

直到弘治十八年(1505年),一切情節還都按上天的布置順利進行。這一年,弘治皇帝突然去世,太子順利登基。雖然十四歲就要承擔皇帝這項工作稍小了些,但是正是這個年齡使他繞過了專制政治中通常會出現的父子猜忌、宮廷鬥爭,避免了封建政治中太子接班路上通常會經歷的坎坎坷坷,因此,這其實是新君的運氣。人們期待著有著特殊“八字”的正德皇帝會把他的運氣貫注到國運當中,給萬民帶來一個安定和富庶的時代。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事情從此出現了偏差,而且越來越離譜。

首先是人們發現十四歲的新君不愛在大內居住,隔三岔五就要到南苑去放鷹走馬,行圍打獵。

還沒等大臣上書勸諫,新皇帝又爆出“單騎輕出宮禁”的大新聞,也就是說他單人匹馬、龍衣黃袍出宮遛彎兒,弄得舉國嘩然。人們都知道,皇帝的一舉一動都須謹守祖制,這種不帶隨扈、輕易外出的行為絕對是祖制所不許的。

到了正德二年(1507年),皇帝幹脆搬出了大內,在太液池邊蓋了一座豹房,離群索居,從此再也沒有回到皇帝應該居住的乾清宮。

正德九年(1514年),人們在北京的紅燈區內的一處戲院發現了微服的皇帝,並且聽說皇帝經常微服出宮,來此聽戲。這是史書上明確記載的皇帝微服出行的第一次。

這不,到了正德十二年(1517年),皇帝又鬧了這場私自出京的特大新聞,震驚全國。

繼位十二年來,這個皇帝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坐不了金鑾殿、住不慣紫禁城,似乎皇宮大內裏頭有什麽讓他坐立不安的邪祟鬼怪似的。這十二年間,他一次次往外跑,而且越跑圈越大。這個最初被臣民寄予厚望的新君,現在已經成了全國人民茶余飯後的談資。人們實在搞不懂:這個皇帝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放著人間最輝煌壯麗的宮殿不住,非得搬到海子邊上一個局促小院不可?為什麽放著萬乘之尊不享,非要一個人單騎獨馬、獨來獨往不可?為什麽放著皇帝一頓飯九十九道大菜不吃,非要跑到街上吃大排档裏的雞毛小菜不可?為什麽放著皇家樂隊的絲竹之聲不聽,非要聽戲園子裏的低俗小戲不可?為什麽放著皇家園林的清幽景色不遊,非要到長城以外的荒涼大漠去頂風冒雪不可?莫非他撞了魔?

離北京越近,皇帝的心緒就越低落。他像一個逃學歸來的孩子,不得不再次回到課桌和書本旁邊。他強忍著不耐煩,一言不發地接受著出城迎接聖駕的大臣一撥撥行禮。“人臣不可一日無君”,見到皇帝平安歸來,這些大臣如同孩子見到父母(成年孩子找到了走丟了的父母),女子找回情郎(一個過於花心的情郎),一個個滿臉欣喜、如釋重負。如果依著他,直接從德勝門進神武門,只需片刻工夫他就可以回到公廨。可是這些滿懷歡喜迎接聖上歸來的大臣已經按禮制把鹵簿大駕準備好了。沒辦法,他只好下了馬,登上禦輦,在四百一十七人組成的龐大儀衛隊伍的護送下,繞道正陽門,進入大明門。午門、太和門、中右門、後右門、乾清門……一重重大屋頂迢遞而來,一層層,沉甸甸地經過他的頭。皇帝露出慣常的忍耐表情,如同泥塑木雕一般,任由他們擡著遊街似的遊完了規定的路程,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回到豹房公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或者說狂想。如果你問皇帝的夢想是什麽,他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不當皇帝!

皇帝是天下最幸福的職業,這是天下流傳最廣的謬誤之一。如果反過來說,也許離事實更近一些。十二年來,他一直忍受著這個職業。在他看來,太和殿那個寬大的紫檀木寶座,簡直就是一副特殊的刑具。

我們想象中的皇帝可以隨心所欲,然而,與此想象截然不同的是,皇帝是整個帝國機器上最重要也是運轉最為規律的零件。他的日常生活套在由一整套任務、慣例、禮儀組成的重軛之下,如同一只刻板的時鐘,每月、每天,甚至每個時辰需要做什麽,都有嚴格的日程規定。皇帝的主要社會責任之一,就是出席並主持一個又一個復雜莊重的典禮,祭天、祭地、祈谷、祭太廟、祭社稷、謁陵、冊封、封賞……這些典禮歷代相沿,日期、形式、程序都有嚴格規定,不得有任何變化。比如:每年正月詣奉先殿、祭祖,到後宮向兩宮皇太後祝賀,在禦皇極殿受百官朝賀,在乾清宮開筆,寫“正大光明”;正月間祭太廟、祈谷、宴外藩、宴近支宗族、宴廷臣;二月則有祭社稷、行耕田禮、開經筵……所有這些,我們在今天看來假模假式、矯揉造作、形式浩大、勞民傷財的典禮,在那個時代的人看來都是意義絕對重大的事情,關系到天理人心,關系到天下治亂。所以,在這些規模巨大、為時長久的活動中,皇帝自始至終都應該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在祭壇上一站就是幾個時辰。平心而論,這是一個不輕的體力活兒,要求有不平常的耐心。從這一點看,做皇帝實在不是那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