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慶:滑落曲線

接班

老皇帝又一次在淩晨三點多就醒了。貼身太監早就料到這一點,皇帝輕微的鼾聲一停,他就從地上站起來,開始給乾隆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後,老皇帝就垂衣靜坐在禦榻之上,耐心地等待三個小時後的陽光。

這已經是近年來的常態了。乾隆皇帝的身體是有史以來中國帝王中最好的,然而,自然規律畢竟不可違抗。《乾隆皇帝實錄》記載,乾隆五十歲之後,睡眠即開始減少,“年高少寐,每當醜寅之際,即垂衣待旦,是以為常”。

更何況今天的日子是多麽特殊。就在三個小時前的子時,大清帝國使用了六十年的乾隆年號永遠地成為歷史。今天已經是大清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乾隆比平常更早醒了近一個小時,就是因為心中惦記著今天的“禪位大典”。生性周密的他在心中把所有的環節又盤算了一遍,再一次確認,萬無一失。

從乾隆中期開始,接班人問題就成了全大清帝國關心的焦點。

雖然有清一代,嚴禁皇子與大臣交接,然而通過皇子師傅這一渠道,朝野上下對四位皇子也並非毫無了解。幾位皇子都各具才華,卻大多缺陷明顯:八阿哥喜愛酒色,十一阿哥出名的吝嗇,十七阿哥則輕佻浮躁,胸無大志。只有年僅十三歲的皇十五子,聲名最好。當時出使天朝的朝鮮使臣回國後,向他們的國王匯報見聞時多次說:“第十五子嘉親王颙琰,聰明力學,頗有人望。”“皇子見存四人,八王、十一王、十七王俱無令名,唯十五王飭躬讀書,剛明有戒,長於禁中,聲譽頗多。”

歲月不待人,年過花甲的乾隆必須做出決定。他在傳位密詔中小心翼翼地寫下了颙琰的名字,不過放下筆後,他一直不能驅走心中的忐忑。畢竟,十三歲這個年齡對於一個繼承人來說,是太小了,這棵看起來不錯的幼苗能否長成參天大樹,誰也不能確定。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冬至,六十三歲的老皇帝到天壇祭天,跪在圜丘中心,默默地向蒼天禱告:

“我已經秘密立颙琰為皇儲,然而此子年僅十三,性情未定。如果颙琰有能力繼承國家宏業,則祀求上天保佑他諸事有成。如果他並非賢能之人,願上天讓他短命而死,使他不能繼承大統。我並非不愛自己的兒子,只是為祖宗江山計,不得不如此。”

雖然感情豐富,然而在這個政治超人心中,兒女之情與帝王的責任感比起來,恰如鴻毛之於泰山。

好在上天似乎對颙琰也比較滿意,從乾隆三十八年到六十年(1773—1795),颙琰一直身體健康,他的表現也越來越得到乾隆的肯定。到了舉行禪位大典的這一刻,乾隆心中為這個接班人打了八十分。

讓乾隆滿意的有四點:

第一,從性格上看,皇十五子少年老成,他性格中最大的特點是自制力強。他起居有常,舉止有度,學習勤奮,辦事認真,從不逾規矩一步。這是最讓乾隆欣賞的。

第二,此人品質“端淳”,生活儉樸,為人謙遜,特別是富於同情心,待人十分真摯,善於為他人著想。

第三,從學業上看,經歷了二十多年嚴格、系統、高質量的帝王教育,颙琰對儒家心性之學頗有心得。他的修養是建立在學養的基礎之上的,因此根基牢固。另外,此子武功騎射成績雖然比不上他的父親和曾祖父,但在兄弟當中也是首屈一指。

第四,從外表看,颙琰是清朝歷代皇帝中長得最端正、最上相的一位。他中等身材,皮膚白皙,五官端正,一副雍容華貴的相貌。臉形介於方圓之間,顯示出他性格的平衡和理智。經過從小就開始的儀表訓練,他在出席大的場合時,總是舉止高貴,鎮定自如,講話不慌不忙,富有條理。

另外,這一年,嘉慶三十六歲。這個年齡,既精力充沛又富有經驗。生命由青春期的青澀、青年期的熱烈,轉為中年前期的穩健有力,正是主掌一個龐大帝國的最佳年齡。

讓乾隆擔心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這個孩子性格過於老實端方,似乎就缺了那麽一點機智圓滑,或者說缺了一點就通的那麽一點“靈犀”。比如,在當上了“皇帝”之後,是否知道如何處理與他這個“太上皇”的關系,乾隆就不是十分有把握。不過,凡事不能求全,在成功地統治了六十年之後,能夠找到這樣一個能讓他基本滿意的接班人,乾隆認為自己這一生已經稱得上完美了。

配合乾隆的好心情,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舉行的這個盛大典禮儀式盛大華美,氣氛祥和安寧,連天氣都是如此晴朗燦爛。上午九點整,頭戴玄狐暖帽,身穿黃色龍袍袞服、外罩紫貂端罩的乾隆,坐上了太和殿寶座。殿前廣場上,翎頂輝煌、朝服斑斕的上千名王公大臣在莊重的“中和韶樂”中,如潮水一般拜興起跪。九時三十二分,隨著坐在寶座上的乾隆把手中那顆寬三寸九分、厚一寸的青玉大印“皇帝之寶”微笑著遞到跪在他面前的嘉慶皇帝手中,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空前紀錄誕生了:中國歷史上最平穩的權力交接順利完成。千百年來,權力授受之際,曾發生過多少腥風血雨、骨肉相殘,甚至天下動蕩、民不聊生。只有乾隆帝獨出心裁,想出這招“生前傳位”。歷代王朝權力交接之際的血腥、緊張、能量自我沖突都被乾隆巧妙化解。這確實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創舉,堪稱中國專制政治史上一個輝煌、偉大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