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皇帝:最不幸的人(第3/11頁)

與此相配套的,是關於各階層的人相互交往以及舉行各種儀式的禮儀。《大明禮制》對不同品級之間官員見面時的禮儀做了具體詳盡的規定:誰應穿戴什麽樣的服裝在哪裏下轎、雙方行什麽禮、幾跪幾叩、答不答禮、坐在哪裏、座位朝向什麽方位、何時上茶、何時飲茶……都規定得清清楚楚。那些關於祭祀、朝儀的典禮,規定得更是瑣碎周密得無以復加。比如皇帝出門打個獵,在什麽時辰出發、身邊帶多少護衛、身穿什麽服裝、乘坐什麽樣的車子、打什麽樣的旗子等,都有一整套歷代相沿的規矩。因此,皇帝平時住多大房子、吃多少道菜、娶多少老婆,當然也都是有“規定”或者說有“格”的,不能說自己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即使討厭這些規矩,表面上你也得認認真真地走過場。

在今天看來,這些規定似乎迂腐瑣碎得可笑,但在當時這都是關系國家存亡的大事。治身容易治心難,中國帝王絕不滿足於刀劍威脅下身體的屈服,他更要對全體臣民進行精神控制。這些禮儀規定,就是為了“治心”。朱元璋說,禮儀明確了,上下之分才定,這樣天下才能安定。禮儀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中國傳統社會野蠻、專橫的等級專制,通過這些據說是根據自然原則制定的溫文爾雅的禮儀,變得更有欺騙性,更容易被人們接受。終生生活在這些禮儀規條當中,人們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不平等的現實,每個人的身份意識都被強化,使屈服、順從、奴性成為被統治者的基本性格。只有這樣,專制秩序才可以得到充分保障。因此,違反這些規定,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鹹豐帝扳倒了和珅,宣布他的罪狀時,鄭重其事地把以下一條當成了大罪——所蓋楠木房屋,奢華雄偉,超越了等級規定,房間裏的隔斷樣式居然仿照皇帝居住的寧壽宮。明代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就任南直隸巡撫,消息傳來,地方震動,“有勢家朱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那些有錢有勢的大戶本來用朱紅油漆大門,聽說海瑞巡撫來了,嚇得把朱紅色大門改漆成黑色。管織造的太監,一向坐八擡大轎,這時也嚇得改乘二人小轎了。為什麽?因為明代國家規定,只有一定級別以上的國家官員才可以用朱紅色油漆大門,非法使用朱紅色,在當時是一條重罪。

在等級制度下,強化專制的竅門是擴大等級間的距離,也就是加大不同社會成員政治和社會地位上的落差。等級越多,等級間的差距越大,上一級對下一級的控制就更加有力,而皇帝與普通民眾的距離就越遠,自然就更是高高在上、威不可及,皇帝的地位就更安全。賈誼在《治安策》中,把這個思路說得非常明白:“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就是說,帝王之尊如同高堂,大臣們如同台階,平民百姓們如同平地。如果台階數量多而且間距大,那麽大堂自然就高高在上。如果沒有台階,那麽大堂就低得多。高則難攀,威風凜凜,低則容易觸及,不容易保持權威。所以古代聖王制定了等級制度,把人們分成公、侯、伯、子、男、官師、小吏、庶人等不同等級,而天子高居其上,其尊嚴不可觸及。

歷代帝王不斷增加台階的高度,拉大等級間的距離,等級越是靠上,各種享受越誇張奢侈,最終結果是與皇帝相關的禮儀繁復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人們最後只能用數量來填補想象力的空白,結果使這些禮儀變得煩瑣、誇張到完全脫離實際的可笑程度。比如那座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的宮殿之城,由於無限的誇張和鋪陳,已經變成了一座不近人情、了無生趣、內容匱乏的權力紀念碑: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宮殿不過是一間殿宇的一再重復。區別所有宮殿的不過是龍墀的高度、屋頂的重數、殿宇的體量以及屋頂的走獸和鬥拱出挑的數目而已。每座宮殿的布置也大同小異:三明兩暗,千篇一律的雕花槅子,一幾二椅或者二幾四椅。最誇張的是,乾清宮西暖閣為皇帝的寢宮,屋內九間,上下共置二十七張寢床。

當然,這些奢華的形式主義,不過是用來裝飾權力的花邊。皇帝的實際權力比這些形式展示出來的更為巨大。

中國式的皇權大到什麽程度呢?簡而言之,大於人的想象力。據說,唯一可以令中國皇帝俯首的是上天,然而上天是抽象的,所以中國皇帝的權力實際上沒有任何限制和禁忌。整個天下是皇帝一個人的私產,萬眾都是他的奴仆。正如黑格爾所說,這是一種“普遍奴隸制,只有皇帝一個人是自由的,其他的人,包括宰相,都是他的奴隸”。